第六回 一枝花献媚愁客 三件宝赏赐败将
在东京的第九天下午,日本宫内省举行盛大宴会,宴请全体满洲来宾,为访问团离京饯行。
宴会厅顶棚装饰着纸花,地上铺着草毯,宾主济济一堂,全部席地而坐,围成里外两层圆圈。厅堂中央铺了两大块毛毯,是讲话表演之所。天皇裕仁和康德皇帝互敬祝酒词之后,室内气氛空前活跃,大家一边吃着酒菜,一边欣赏歌舞伎的表演。
一群头绾高髻,髻捅花朵的艺伎涌到厅堂中央。她们手持阮咸,腰挂杖鼓,一边尖声浪气地唱着歌曲,一边忸怩作态地跳着舞蹈。忽而袅袅婷婷,如水涌莲花,忽而飘飘摇摇,似风吹柳絮,引起全场观众阵阵掌声。
自从踏上日本国土,霍庆云是第一次抛头露面,这还是因为他将参加宴会中的比武才来的。他不吃不喝,艺伎们的歌舞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反而使他厌烦,心里一阵阵慌乱。
歌舞毕,艺伎们嬉笑着涌到满洲贵宾席前,把盏劝酒陪客。一个十六七岁的小艺伎,身着红花和服,脚穿白袜木屐,长得如花似玉,她跪在霍庆云面前,一伸出纤纤秀手斟了满满一杯酒,向霍庆云妩媚一笑,递到他嘴边。霍庆云只觉得有一股辛辣的酒气和一股芬芳的胭脂香水味刺入鼻管,熏得他差一点呕吐出来。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忍着性子,接过了酒杯。小艺伎顺势往霍庆云身边靠去。
吉冈安直象个幽灵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笑着对霍庆云说道:“霍排长,中国有句名言,‘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今晚有美女献酒,能解离国思乡之愁,请你及时行乐,尽兴游玩。”
“多谢你的关照。”霍庆云冷冷答道。
吉冈安直一本正经地向小艺伎吩咐道:“霍排长是满洲国有名气的拳师,你要好好侍候。”
“是。”小艺伎双手抚膝,欣然应诺。
吉冈安直淫眉荡眼地向霍庆云望了望,溜走了。
霍庆云又气又恼,已经是汗流满面了。
小艺伎见了,又往前凑了凑,一只手挥动着小扇,一只手来解他的衣扣。
霍庆云厌恶这种拉拉扯扯,他用胳膊一拐。一个“崩肘”,将小艺伎推倒,气得站了起来。他想到厅外去走走,换换新鲜空气松弛一下绷紧的神经。
这时大厅的扬声器里传出了吉冈安直的声音:“下面请日满两国的武士演技较艺,进行武术友好恳谈。”
霍霍庆云停下脚步,望着大厅中央的场地,一个日本武士走到那里站定。这个人长发盘在头顶,用一个铜环扣住。他上身穿鸡心领白绸短袖衬衫,腰里扎四寸宽的黑纱武士巾,下身罩墨绿敞腿短裤,脚上蹬水牛皮包头软底胶鞋。他双手叉在腰间,威严地站在毛毯上,傲慢地望着四周的宾客。霍庆云仔细辨认,此人果然是岩田爱之助。
“热烈欢迎满洲国著名武术家霍殿阁的嫡侄高徒霍庆云先生下场献艺。”吉冈安直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厅内响起了喊声、掌声和哨声。
霍庆云皱了一下眉,甩掉外套,走进场内,来到裕仁和溥仪的酒几前面,恭恭敬敬地施了两个礼。
天皇裕仁哈哈笑着,说了几句日语。溥仪笑逐颜开,对霍庆云说道:“景星,天皇陛下说了,比武之后还给奖赏哪!”
霍庆云上前一步。低声说道:“皇上,对手是岩田……”
“我知道!”溥仪打断了霍庆云的话,显得宽容大度地说:“如今是日满亲善,化干戈为玉帛嘛!”
霍庆云本想,如果皇上要雪洗前耻,报那黑抢之仇,对他有某种暗示,他就会施展全身武艺,一定要把岩田打败,甚至打死。可是皇上明确表示要化敌为友,让他充当一个挨打丢人的角色,做他们政治交易中的一个筹码,这使霍庆云进退维谷,心神不定了。
霍庆云悻悻走到场中央,面对岩田爱之助站住。
岩田爱之助冷笑一声,说道:“霍庆云。七年前的交情我至今不忘,我以为今生不能再叙友情。没想到,托康德皇帝陛下的洪福,我们在这里又会面了,真是有缘呀。”
“岩田先生,但愿这是善缘”。霍庆云抱拳拱手,权做敬礼,随即拉了一个八极小架,说道:“请先进招吧,”
“如此谦让,恕我的不恭了。”岩田爱之助说罢,一声吼叫。飞身掠起,向霍庆云扑来。
霍庆云不慌不忙,收臀曲膝,双脚前后变成丁字步,两臂一竖,封住上中下三路门户,静观来拳章法。
岩田爱之助纵身腾飞,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落在霍庆云身后,右拳突然出击,一个“横断打捶”,照霍庆云的后脑海打去。
霍庆云转身见拳,一时看不透对手拳法。比武中最忌的就是“拳打不识”。他不敢贸然接拳,赶忙挫身后退,躲避对方锐气。
岩田爱之助见一招没中,便将身体一弓,一招“双捶挡钟”,双拳同时出击,直捣霍庆云的两眼,其势快若疾风,迅似闪电,拳招怪诞,是霍庆云没有见过的绝招。看来岩田爱之助回国习武,功夫大有长进。霍庆云一个“铁板桥”,身体后倾,又躲过了第二招。但当他的身体尚未复原站稳,岩田爱之助两拳伸开变掌,上身左转前倾,一招“虎吞弱羊”,右掌如刀似剑,猛地向霍庆云的腰胯切来。霍庆云听见掌风呼啸,好似雷鸣,不由大吃一惊,一个“鹞子翻身”.躲过这致命的一掌,紧接着一个“倒步金蟾”,退出一丈开外,脚已踩到毛毯边上,险些跌倒在场外。
大厅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是为日本武士叫好,还是为满洲武士鼓劲,霍庆云分辨不清。现在他想分辨清的是岩田受之助究竟打的是什么拳,找出对方进招时的变化规律,以便接拳反击,转败为胜。
霍庆云正在思索之间,岩田爱之助的双掌又到眼前。霍庆云若不还招,只有再退,而退出毛毯,就等于败北。他不能这样稀里胡涂地失败,不能给中国人丢脸。想到这,他双臂横起,一个“仙鹤亮翅”,运动内功,使出功劲,奋力往上一搕,正与岩田爱之助一左一右劈下来的双掌相撞,只听得“砰砰”两声巨响,岩田爱之助双臂被搕得老高,身子向后仰去。霍庆云也被震得一个趔超,差一点跌到场外。
岩田爱之助连败四招,心里暗暗吃惊,霍庆云果然不愧是霍殿阁的嫡侄高徒,不仅武艺精湛,并有深厚的内功功底,自己要想战胜他,只好拿出看家本事“绝命三招”。他猛地将身子向左一转,双脚站成弓步,左臂外旋,左掌变拳下落,经腹前打了出去。紧接着,右臂内旋,右掌由腰间向上一挑。最后,两肘一屈,由拳化掌,两掌指朝外,两掌心相对,拧腰转身,两掌同时推出,直捣霍庆云的两肋。
霍庆云边躲边看,认出这三招不就是“猛虎转身”“拨草寻蛇”“抱虎归山”吗?这象中国的虎拳,可出手比虎拳更猛,可能是结合日本的武术而形成的新拳种。
霍庆云分析对了。岩田爱之助在天津被霍庆云打败之后同国,就在日本上地流空手道的传人上地完武郎的门下学习空手道七十二手,加上自己在中国学到的“下山虎”三十六手。岩田爱之助创造了“上地流空手道一百零八手”打遍日本列岛,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当上了道协会长。他听说霍庆云来到东京,便派人前去邀请,以为急性予霍庆云必来应战,没想到碰了一个软钉子。无奈只好通过黑龙会领袖头山满恳请天皇搞了这次比武。
霍庆云辨明对方拳法,将八极拳改为形意拳,开始了反击。他想。形意拳是根据动物捕猎动作创造出来的拳术,内中有诸多动物相扑的特技,以此来破这种类似虎拳的日本武术最为上策了。他将右拳变掌,高举过头,扭腰屈身,一招“金蟒出洞”,右掌直取岩田爱之助中路。岩田果然跳开。出手奏效,霍庆云信心倍增,紧接一招“怪蟒翻身”,左掌又向时方头上劈去。岩田立足未稳,只好踏身让过。霍庆云心中大喜,倏然将拳式一变,掌指并紧弯曲,将蛇拳的吊手缓缓举过头顶,如金蛇出穴,阴冷严峻,向前扑去,忽而侧身一个旋风腿,落地盘根而坐,如侍机捕食,稳如盘石,忽而双掌出击,快似闪电,令人莫测,忽而腰肢扭动,掌尖急戳,如缠树吞鸟,灵活凶悍。这真是:掌掌带风,拳拳生雨,步步紧逼.节节胜利。
岩田爱之助招招失利,连连后退,心慌胆战,手忙脚乱了。
坐在四周的扈从人员高兴得又喊又叫,都为霍庆云助威鼓劲。
可是,霍庆云眼角余光一瞥,只见天皇裕仁和康德皇帝的睑形由圆变长,眼睛由横变立,冷冷地坐在那里观战。霍庆云心里一阵寒噤,两腿如坠铁镣,再难迈步,两臂乏力,急若风雨般的双掌忽地慢了下来。正是神不守舍、门户大开,露出破绽。
岩田爱之助见状大喜,往上一蹿,身子平直如箭,直扑霍庆三的前胸,双掌挥出犹如毒蛇吐信,向霍庆云的双肩击去。只听“咚”的一声响,霍庆云往后一倾,被击倒在毛毯之外了。
在场的日本人顿时狂呼起来。
天皇裕仁高兴地站起,喊叫了几声。吉冈安直便对大家宣布道:“武术恳谈胜利结束,天皇陛下高兴,恩赐奖赏。”
有两位官员各端出一个铜盘子。
岩田爱之助骄傲地走到天皇面前,深鞠一躬,等待授奖。
这时,裕仁又说了几句日语,吉冈安直便大声喊道:“天皇陛下有旨,败将更有重赏,请霍庆云前来领奖。”
有两名扈从随员跑过来,将霍庆云搀起,连拉带拽,架到了天皇的面前。霍庆云睁开眼睛看见溥仪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溥仪笑容可掬地站起来,从铜盘中拿起一枚红花金牌,亲于挂住了岩田爱之助的脖子上。
裕仁将铜盘子送到霍庆云面前,盘子里盛着三种奖品:一柄雕龙的武魂短剑,一只银制的挂帆炮船,一对刻有双凤图案的馏金洒觞。霍庆云见到奖品,心里难受,一阵眩晕,几乎跌倒在地。
霍庆云被人搀回帝国旅馆,果真卧床不起了。是岩田爱之助打伤了他的身体吗?不是。他在赴会之前,贴身穿上了霍殿阁赠送给他的那件铁布衫,任凭岩田双掌齐击,根本伤不着他的身体。是康德皇帝刺伤了他的心吗?非也。他在比睿丸上挨罚受打之后就对皇帝丧失了信心,到了东京,又让他和仇人去友好恳谈,他已经是“头浇冷水怀抱冰”,心里冰透了。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病倒了呢?是精神支柱的崩溃,是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民族精冲受到了摧残。 皇上可以给仇人授金牌,但老百姓绝不能屈服在敌人的脚下。然而自己却被迫倒下了,长了东洋人的威风,灭了中国人的志气,这个重大的历史罪责将由他来承担,他怎么能不痛心疾首,忧郁卧床呢?
第二天,访问团离开东京到京都。别人都去登比睿山,游琵琶湖,霍庆云独自躺在旅馆里养病。在奈良,大家都去出席灯笼晚会,霍庆云一人留在驿所看家。在神户与大阪,全体扈从随员都到菊水楼赴宴,也只有霍庆云自己留在武库离宫,徜徉在森森松柏之间,曲曲幽径之上,望着这座神武天皇居住过的旧式平房,默默地想着心事。这次出国真够窝囊了,这辈子再也不想到这儿来了,他盼望着这次倒霉的出访早日结束。
这一天总算盼到了。四月二十四日,访问团由神户港又乘上了比睿丸,启程回国,霍庆云的心情惭惭轻松了些。
在军舰的客舱里,溥仪单独召见了霍庆云。
霍庆云向溥仪请过安后,退到门旁,抬头看见溥仪来时题写的那首四言绝句已经裱糊成轴,与天皇检阅海军的油画并排地悬挂在舱壁上。
“景星,我听说你病了,这些天我外事繁忙,无暇过问你,让你清苦了。”
“谢谢皇上关怀!托皇上的福,我已经没事了。”霍庆云的目光从舱壁的书画上移下来,客客气气地答道。
“这次出国访问,你为日满亲善做出了重大贡献,天皇陛下赏你三种奖品,我再赐给你一件东西”。溥仪说罢,从桌上拿起一个黄绫长包交给霍福泰,霍福泰手托着黄缓长包走到霍庆云面前。
霍庆云接过来,打开黄绞长包一看,是一双特制的银箸,上面铸刻着皇上的御笔:“赏赐吉林霍庆云”七个小字。
“谢皇上恩赏。”霍庆云伏在地上磕了头之后,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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