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随溥仪兄弟出国 戏吉冈君民赋诗
溥仪的心里很不是滋昧。
吉冈安直指责霍殿阁的两大“罪状”他是知道的,在他看来那都是“忠君爱国”的功绩。可是他万万想不到在军部那里还有这位武官的一本帐。这次出访东洋居然从扈从员名册中拿掉霍殿阁的名字,看来,日本人是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想到这,溥仪的心颤抖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日本人对霍殿阁不客气,对自己又将怎样?让自己出访东洋、朝见天皇,这还算是客气的事,看来日本人至少在目前还不能公布自己的那本帐。
可是,出国不带霍殿阁,自身安全怎么办?这几年霍家叔侄的忠心他是铭记在心的,出国访问不可能没有霍家的人在自己身边。溥仪想了一下,说道:“既然军部不同意霍殿阁作扈从武官,那就补上霍庆云吧。”
吉冈近前一步,低声说道:“皇上,吉冈想提醒一句,扈从员是有一资格的。文官要荐任以上,武官要简任以上,而霍庆云是荐任六等卫尉佐,小小的护军排长……”
溥仪见自己的意见又遭到否决,气得浑身直抖,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大声说道:“我是陆海空军大元帅,可以马上特任霍庆云为陆军上校!”
“皇上有权力,封霍庆云做将军,当司令,可军部更有权力否认他做扈从员!”吉冈安直态度也强硬起来了。
溥仪气得眼冒金花,头昏脑胀,—下子跌倒在地上。
“皇上!”
霍殿阁、霍庆云、霍福跑进殿来,搀扶扶起昏倒在地的溥仪,给他捶背舒胸,饮水喂,忙乱了一阵,溥仪总算清醒过来了。
“皇上不要为我家劳神伤心,保重身体要紧。”
霍殿阁说罢,和两个侄子—齐跪在溥仪的面前。
溥仪呆呆地坐在高背椅上,井不答话,两只无神的眼里,流出了混浊的泪水。
吉冈安直见溥仪昏倒,吓得不知所措,又见霍家叔侄冲进来.料到他与溥仪的对话已被窃听,自己丑恶的嘴脸露出来了,艺高胆大的霍家叔侄可能对他报复。想到这里,他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了。但他不愧是名高级参谋,有一套随风转舵的应变本事。
他咽了一口唾沫,稳定一下慌乱的心绪,走到溥仪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换上一副谦恭的腔调说道:“皇帝陛下,卑职准备请求司令部特别批准,保举霍庆云、霍福泰作为扈从随员,陪伴陛下出访”。
吉冈安直给自己抹了—个红脸,找了一个台阶,总算走出了殿门。
溥仪明白,军部的决定是不可改变的。
霍殿阁伴驾随行已经无望,能够准许霍庆云、霍福泰跟随在左右,关东军还算给点面子,自己也应该心满意足了。他想了一下,对霍殿阁说道:“秀亭师,不出去也好,我派你做钦差,去兴安北省找凌升省长选购一批军马。等我从日本回来,在护军内组建一个骑兵团。”
霍殿阁向溥仪磕头道谢,站起身来,对两个侄子嘱咐道: “你们两个要做到‘饭前尝膳,睡后巡守’,一定保护好皇上。”
霍庆云、霍福泰点头应承,眼泪流了出来。当晚回到家里.霍殿阁将一个包袱放在霍庆云面前,说道:“这个东西送给你吧,你带着他出国,也许能用得着。”
霍庆云打开包袱,原来包袱里竟是二叔比武时用的铁布衫。这件铁布衫形状如现在的背心,作用似古代的铠甲,穿在身上不怕拳打足踢,可御刀砍剑劈,确是比武防身的一件宝物。不过,这件铁布衫是用铁索织成的,净重六十斤,又凉又重,没有内功根基的人穿上它,冰肌透肤,行动不便.反而有害无益,霍庆云自幼跟随二叔习武,经常穿着铁布衫练功,有时还穿着它睡觉,心中甚是喜爱。没想到这次出国,二叔竟将心爱的宝物送蛤了自己,他立即明白了二叔的心意,激动地站起来说道:“二叔请放心,去日本访问要是有擂台比武,我绝不给中国人丢脸。”
霍殿阁满意地点头,苦笑了一下.喃喃说道:“只怕输赢由不得你呀!”霍庆云手捧铁布衫,默然不语,细细品昧着二叔的话。
再说古冈安直回到关东军司令部,向司令官南次郎大将汇报了宫内府的情况,并提出了让霍福泰做扈从随员的问题,南次郎咧开了镶满金牙的大嘴笑着说道:“对康德皇帝就是要恩威并施,又打又拉,你做的很好,完全符合我们的既定政策。我相信你一定能出色完成军部交给你的特殊任务。”
“吉冈愿为帝国利益效劳,我一定让溥仪明白,他应该怎样来当这个皇帝。”吉冈安直挺着胸脯,在上司面前夸下了海口。
一九三五年四月二日,霍庆云、霍福泰跟随溥仪由长春乘坐火车到大连,换乘日本国派来的比睿丸军舰。码头上举行隆重的欢送仪式:汽笛长鸣,鼓乐犬作,礼炮轰响,彩旗飘扬。关东军要员,伪满洲国大臣,清王朝遗老们齐聚码头,前来欢送。比睿丸的桅杆上升起了日本国的太阳旗和伪满洲国的五色旗,甲板上排列着整齐的水兵长队,热烈迎接康德皇帝。
溥仪在古冈安直和舰长等人簇拥下登上了军舰,检阅了水兵,来到了前舷观礼台台上。比睿丸的汽笛一声长鸣,收锚启航,这时候,港湾里的日本海军球摩舰队,第十二、第十五驱逐舰队鸣放礼炮,依次从比睿丸前面驶过。白云丸、丛云丸和薄云丸三艘战舰,一舰前行,两舰殿后,保护着比睿丸军舰向大海深处进发了。
溥仪手扶船舷,眼望大海,心潮象海涛一样翻腾激荡。他当过三次皇帝,有繁琐的“卤簿”仪仗,可是象这么隆重的礼仪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到,日本人给的特誉殊荣使他欢喜欲狂,把临行时皇后婉容嚎哭的烦脑,武师霍殿阁送别的忧愁抛进汪洋大海之中了。
“皇上,海上风大,请到舱里歇息吧。”站在溥仪身后的霍福泰关切地说。
这时溥仪才感觉到站的时间过长了,腿有些酸麻。头也有点晕,胸口发闷,嗓子发痒。他知道这是晕船的症状,便由霍福泰搀扶着,走下舷台,进了客舱。
比睿丸是艘战舰,船不算太大,舱位很少。扈从员们可以勉强分住在几个房间里,而扈从随员们只好统统挤在底舱中。这是军舰的底层,光线昏暗,空气闭塞,又接近轮机舱,吵人的机器声和熏人的柴油味使人无法休息,只有晕船的人才蜷伏在铺盖上。霍庆云驾过船出过海,任凭浪打船摇,不呕不吐,躺在铺盖上想着心事。
他在为二叔担心。关东军不准二叔随访是一个危险的预兆,今后对日本人要格外小心。他想到了二叔的嘱咐,保护皇上的重任自然落在自己的肩上了,这是一副多么沉重的担子呀!二叔不在身边,再重的担子也要挑起来。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踏着舷梯跑上了甲板,朝客舱走去。
霍福泰忠实地站在客舱门口。
“皇上呢?”霍庆云问道。
“上边说是恶心头疼,可能是晕船了,刚进舱里歇着。”霍福泰回答道。
霍庆云放心地点了点头。兄弟俩并肩靠在客舱前的船舷上,望着大海,说着闲话。
舰队在波涛中行进着。海上起风了,浪头象小山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向甲板压来,舰体颠簸得更历害了,船舷边很少有人走动停留,只有霍氏兄弟身负特殊使命,忠实地靠在舱前的船舷上。
突然,霍庆云眉峰一挑,向霍福泰丢了一个眼色。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日本军官低头来到了舱门前,正要开门进去。霍庆云、霍福泰二人一纵身,跳到客舱门前,齐声问道: “谁?干什么?”
“啊?是我。”吉冈安直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我来晋见陛下,有事……”
“什么事?是公事还是私事?急着办吗?”霍庆云冷冷地询问道。
吉冈安直干笑了两声,说道:“我听说皇上工诗善画,此次乘船过海,定是诗兴大发,我特来请皇上作诗。”
“吉冈先生,上边的身体不适,刚刚躺下休息。此时不会有什么诗兴的,请你回去吧。”霍福泰拦阻道。
“皇上身体欠安,卑职更应该进去问候才是。”吉冈安直说着,就去拉舱门。
霍庆云勃然大怒,出手就是一拳。
吉冈安直见霍庆云出手开拳,粗胳膊象铁杠,大拳头象铁锤似地拦在面前,吓得他怪叫一声,呆呆地伫立在舱门前,进退两难了。
“吉冈先生,不要欺人太甚!”霍庆云两眼喷火,弦外有音地说。
吉冈安直知道这是故意找茬,刁难报复,不知怎样办才好。
这时,舱门打开了,溥仪神情疲倦地出现在门口,霍庆云赶忙收拳侧身,站在一旁。
吉冈安直从窘境中解脱出来,惊喜地喊道:“皇帝陛下!”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你可以进来聊聊。”
溥仪好象不知道门外发生的事情,亲热地对吉冈安直说道。
“谢谢陛下。”吉冈安直说着。朝霍庆云白了一眼,躬身钻进了客舱。
霍庆云向霍福泰示意,二人也跟了进去。
霍庆云上船后,就听人说过这艘比睿丸是昭和天皇乘坐过的,皇上住的客舱正是天皇下榻的房间。他走进客舱,用眼睛一扫,便看清了这舱里的摆设。靠里的墙壁上有一幅天皇检阅海军的巨幅油画,油画两边各有一支樱花形的壁灯,壁灯下面是一大张悬挂式沙发软床,床的左侧是固定在舱板上的长条书案,上面摆着笔墨书籍等用品,还有珊瑚树制做的盆景和海螺贝壳雕刻的工艺品,床的右侧是一排折叠坐椅。
霍福泰搬过一张坐椅,侍候溥仪坐下后,退到门口恭立着。
吉冈安直站在条案前,关切地问道:“听说陛下的身体欠安,不知用不用请医问脉?”
“只是有些晕船,不要紧的。”溥仪轻松地答道。
“第一天上船,一切还没有适应,难免有些发晕的。陛下不必担心.此番东航预计需要四五天的时间,过两天就会习惯的。”
吉冈安直笑了笑,接着问:“陛下传膳没有?”
“恶心欲呕,不想用膳。”
“舰长知道扈从人员中也有人晕船,特命令厨房煮了一些银印之卵,吃了它可以止吐抑晕,陛下还是用些为好。”
霍庆云听到这话,心头升起了疑团:这银印之卵能止呕抑晕,究竟是什么药物?
溥仪思忖一下,对霍福泰吩咐道:“你去厨房取些来吧。”
“嗻!”霍福泰应声退出门外。
吉冈安直走到油画前,双脚井拢,两臂下垂,神情敬仰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兴致勃勃地对溥仪说道:“皇帝陛下,这幅油画是昭和天皇乘坐这艘战舰后留下的最美好的纪念品,它是全舰将士的最大光荣。今天陛下乘坐比睿丸,这又是全舰将士最大的幸福,也是这艘战舰历史上最光辉的一页,陛下应该效仿天皇,给将上们留下一点纪念品才好啊!”
“是应该……”溥仪敷衍应酬道。
“我是想,陛下若是能题一首诗或者绘一幅画,那将会给将士们留下长久的回忆。我早听说过,陛下擅于丹青,工于诗词,给霍殿阁画过‘采参图’,题过‘鹧鸪天’呢!”
吉冈安直说的是一九三二年五月,溥仪在大连过生日前,霍殿阁为向万寿节献礼,在老龙口海湾下海采集海参,被冷水冻昏,牢亏有个青年渔民驾船打鱼救他脱险。溥仪颇受感动,亲动御笔为霍殿阁画了一幅《采参图》,题了一阙《鹧鸪天》。
那首词文是:
碧海青天老龙口,英雄采参水下游。一腔忠勇压风涛,万顷沧波不用舟。
食笾客,卧席友,武师志事等闲酬。肝胆何缘分楚越,云龙凭依向满洲。
吉冈安直说完,径直走到条案前,铺开了白纸,拿过了笔墨。
霍庆云这时才明白,吉冈安直兜这么大个圈子,用了许多美好的字眼,闹了半天还是要皇上写诗作画,给他捞取政治资本,这个日本鬼子可真鬼呀!
溥仪的眉头皱了一下。此刻他在想:给霍殿阁作画题词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吉冈安直还远在日本,怎么会知道此事?莫非在关东军司令部第四课的档案柜里也有他的一本帐吗?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见吉冈安直铺纸拿笔,看来是早有准备,推托不掉了。他苦笑了一下,说道:“胡乱涂抹,只能赐与臣民。他们看重的并不是诗画,而是我的名位。既然吉冈先生认为有此必要,我只好动笔了。”
溥仪走到书案前。操起毛笔。蘸饱墨汁,悬腕挥毫,龙飞凤舞般写下一首四言绝句:
海平如镜,万里远航,两邦携手,永固东方。
吉冈安直摇头晃脑地念罢,满脸堆上了笑容,大肆恭维了起来:“好!诗句气势磅礴,书法苍劲有力,陛下诗精笔健,果然名不虚传。吉冈身临目睹,真是三生有幸。我一定把御笔裱成一轴,和油画并悬东墙,客舱必将四壁生辉呀!”
这时,霍福泰双手捧着个描金的食盒走了进来,他向溥仪鞠了一躬,笑着说。“银印之卵取到,请皇上用膳。”
“赏你两人各吃五个。”溥仪伸过手掌说道。
保护好皇上,要做到饭前尝膳,以防食中有毒。如今皇上赏食,正好完成尝膳的任务。
霍福泰打开食盒,霍庆云一瞧,心里顿时生起怒火。他气的是吉冈安直这个鬼头.尽弄些古怪生僻的代名词来唬弄我们这些斗大的字认不上一口袋的武夫。什么止呕抑晕的银印之卵,原来是他小时候常在海边沙滩上挖掘煮食的王八蛋。
霍庆云从霍福泰手里接过五个王八蛋,背过身去,用手剥开蛋壳,一口放在嘴里,不用咀嚼就咽下肚去。
“霍排长,吃下这银印之卵,你就不晕船了吧。”吉冈安直问道。
“什么金印银印的,这个破玩艺在我们小集上管它叫……”霍庆云想说出它的土名字,忍不住地嘻嘻嘲笑起来。
他的笑声传染了霍福泰。霍福泰笑得直不起腰来,嘴里的蛋黄都喷了出来。
“笑什么?”溥仪陡然变脸,手拍书案吼叫了一声。
兄弟二人知道这是犯了君前失仪之罪,慌忙跪在地上,等待着皇上的惩罚。
吉冈安直别有用心地劝说道:“陛下息怒,霍排长不是明知故犯,他是看见陛下的诗写得好哇!”
“是吗?”溥仪质问道。
霍庆云不知是计,见吉冈安直这么说,又不好当着皇上的面叫他难堪,便顺水推舟.含混地点了点头。
这下子可麻烦了。吉冈安直借题发挥,将矛头指向霍庆云:“霍排长能领略陛下的诗意,一定是个文武兼修的奇才,何不乘现在诗兴正浓,也赋诗一首啊?”
霍庆云因为嬉笑受到皇上的叱责,正跪在地上,哪有什么诗兴呢?他知道自己上了吉冈的圈套,一种被人作弄后的羞恼之火从心中升起。要不是有皇上在场,他真想站起来把吉冈安直按倒胖揍一顿才好解气。
霍福泰生怕霍庆云再来个冲动惹出更大的祸来,便替他说道:“吉冈先生,我黑哥是个武夫,做不出象皇上那样好的诗句来。既然吉冈先生这么看得起他,就让他胡诌几句顺口溜吧。”
“顺口溜?也好。”一心想出霍庆云洋相的吉冈安直满口应承。
霍庆云明白了弟弟的用意.他看了一眼食盒里的王八蛋,想出了一个怪主意,说道: “吉冈先生请听。”
吉冈安直幸灾乐祸地竖耳倾听。
“一龙出游惊海天,百官陪乘比睿丸。”霍庆云顺口吟道。
“很好,请接着说。”吉冈安直见霍庆云出口成章,脸上露出惊奇之色,期待着下文。
霍庆云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了最后两句:“感谢东洋王八蛋,得保君臣不晕船。”
吉冈安直听出了霍庆云的双关语,自己挨了嘲骂,气得脸如猪肝,脖筋爆鼓,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发怒指责,可是霍庆云的顺口溜是绵里藏针,天衣无缝。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自认倒霉。他尴尬地苦笑了几声。喃喃说道:“东洋王八蛋。果然是好诗。”
吉冈安直拿过溥仪书写的诗幅,说了一声:“祝陛下晚安!”愤然走出了客舱。
溥仪此时已经气得浑身乱颤了。出访东洋,朝圣天皇,是他无尚的光荣,日本人的盛情护送,使他感恩戴德。吉冈安直来索诗画,他不顾晕船的呕吐之苦,还是满足了主人的要求。可是霍庆云这个黑脸愣小子,竟处处与人作对,先是阻拦吉冈安直进入客舱,后是编造顺口溜来辱骂,这给自己的出访带来了极坏的影响。霍氏弟兄的态度是个危险的倾向,应该马上遏制和扭转。想到这.他决定来个打一儆百,于是瞪了他俩一眼,走出了客舱。
霍庆云年和霍福泰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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