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护张园生擒刺客  闹戏院智收饿侠

　
　　溥仪到天津，本来是计划出国考察的第一步。由于以陈宝琛为首的“还宫派”和以罗振玉为首的“联日派”的左右，加上他与各系军阀首领的频繁接触，如直系吴佩孚对他上书称臣，奉系张作霖向他磕头，皖系段祺瑞送他礼品，使溥仪打消了出国念头，整天为复辟帝制，重登九五而奔波。他招聘霍殿阁叔侄，除了防备冯玉祥的便衣暗害自己之外，还想学武救国，像他的祖先那样，做一个靠刀枪得天下的“马上皇帝”。
　　作为皇帝的武师，霍殿阁昼不承值，夜不巡逻，只是在每天晚饭之后，教授溥仪武功。
　　在张园中间那座天津人称之为八楼八底的楼房里，有一间青砖铺地的东侧厅。这是房子的主人——前清驻武昌第八镇统制张彪的游乐厅，如今被溥仪改为演武厅，做为向霍殿阁学武之所。
　　这一天夜晚，东侧厅的大吊灯闪着耀眼的光亮，霍殿阁手拿长烟袋杆，给溥仪讲述八极拳：“八极拳原是少林寺的名拳。相传在我朝乾隆年间，福建莆田少林寺一位自称‘癞’的匿名高僧云游到沧州孟村，把这门拳传给自幼好习武的吴钟。吴氏学成后，曾在浙江三打少林寺，巧得鱼谷鞭，一时威震天下群雄，八极拳从此名扬四海。可是此拳从不外传，吴家是传子不传女，故传到吴麟书吴春爷已是第四代了。到同治年间，罗疃有个黄四海确得八极拳嫡传，曾以武功得受先皇六品顶戴。南良村神枪李书文得黄四海亲授，我算李书文开门弟子，细排拳谱，已经六代了。八极拳经过历代名士精心研习，纳新发展，已成绝技。其动作刚猛疾狠，讲求寸接寸拿，硬开硬打。其特点可归纳为八个大字：挨、帮、挤、靠、崩、撼、突、击。”
　　霍殿阁讲完，将长烟袋杆往腰后一掖，就演练起来。他一边动作，一边讲解，什么叫作揖式，怎样变顶肘，“金龙”如何“合口”，“二郎”这样“捆柴”……
　　溥仪跟着霍殿阁挥臂转体，开弓冲拳，认真模仿。正学得起劲，他发现霍殿阁东张西望，动作迟缓，便问道：“霍老师，你今晚是怎么了？”
　　霍殿阁停止动作，机警地说道：“皇上不要惊慌，我发现后窗外有人。”
　　“啊？！”溥仪顿时吓呆了。
　　这时，霍殿阁一扬手，长烟袋飞上棚顶，击灭了吊灯。大厅里漆黑一片。与此同时，哗啦一声，后窗大开，窗后闪出一个黑衣刺客，手持短枪，叭！叭！向溥仪和霍殿阁打了两枪。
　　霍殿阁见刺客开枪，急忙转身舒臂，一招“怀抱婴儿”就将溥仪护在怀里，压在身下。同时向门外高喊了一声：“黑子！拿刺客！”
　　由于霍殿阁智灭吊灯，刺客看不清射击目标，两枪没有命中。枪声惊动了张园上下人员，侍卫们在园内各处搜查，住园的日本警察到园外追索，张园内外一片荒乱。
　　霍殿阁扶着溥仪来到了中堂客厅坐下，负责警卫的佟济熙向溥仪报告：“回皇上，园内外搜查已毕，没有发现刺客踪迹，可能是畏罪潜逃了。”
　　住园的日本警察也进来说：“皇上不必慌恐，刺客肯定是冯玉祥的便衣，我们一定将他逮捕归案。”
　　“你们一定要给我抓到刺客！”溥仪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叫道。
　　“是。”佟济熙和日本警察退了出去。
　　溥仪呷了一口茶，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刺客潜逃，深深刺痛了他的神经。
　　霍青云从门外进来，向溥仪打了个千，献上一支手枪，说道：“回皇上，刺客抓到了。”
　　“太好了！黑子，你在哪儿抓到的？”
　　“在楼前的八柱亭上。”
　　“把他给我带上来。哼！当年逼宫，如今又行刺，冯玉祥这个杂毛，我要到民国政府告他！”溥仪激动得在地毯上来回踱步。
　　两个侍卫押进一个人来，溥仪一见，顿时大惊，一句话也没有了，愣愣地站在那里。原来刺客根本不是冯玉祥的便衣，而是自己从前的日本侍卫官——岩田爱之助。
　　驻园的日本警察闻讯进来向溥仪说到：“皇上，这事出在日租界内，罪犯又是日本人，交我们日本警察署处理好了。”
　　溥仪无可奈何，只好痛苦地挥了挥手。
　　岩田爱之助被日本警察领走了。
　　刺客虽然抓到了，溥仪被刺痛的神经不但没有缓解，而且心病更加严重了。他神不守舍，胆战心惊，晃晃悠悠地走回了“寝宫”。随侍祁继忠拿来了安眠药，他多吞了两片，想强制自己睡下，可是，药力也失去了作用。他躺在“龙床”之上碾转反侧，不能成眠，两眼望着窗外，害怕出现第二条黑影。
　　第二天一早，溥仪就叫佟济熙到警察署去起诉，要求追查黑手，严惩刺客，并保证不再发生此类事件。
　　佟济熙领命去了。
　　霍殿阁按例来请早安。他见溥仪眼里布满了血丝，面带困倦之色，知道皇上夜不成寐，但还得说句官话：“皇上歇得好！殿阁请安了。”
　　“一夜不曾合眼，今晨头又痛得厉害。”溥仪打了个咳声，忧郁地说：“昨夜惊变，多亏老师舍身救护。庆云又拿获案犯，使我心目了然，我感激你们叔侄。”
　　溥仪欠身点头，算做谢礼了。霍殿阁慌忙还礼，说道：“不是殿阁有功，而是皇上有福，才能逢凶化吉。不是庆云有能，而是苍天有眼，罪犯才能落网。皇上言重了。”
　　霍殿阁和溥仪正说着话，佟济熙走进屋来，懊丧地说：“回皇上，警察署说案犯被日军司令部要去了。我又到了司令部，翻译官吉田中太郎告诉我，说岩田已被递解回国了。”
　　“什么递解回国，明明是放虎归山。”溥仪气愤地说，“那岩田竟敢行刺，又能逍遥法外，他究竟是什么人？”
　　佟济熙走进溥仪，压低声音说道：“臣已打探清楚，岩田是黑龙会分子。”
　　溥仪闻言大惊，张着嘴巴呆傻了。
　　霍殿阁见溥仪惊呆，知道又遇上了棘手的事情，便把佟济熙拉到一旁问道：“佟处长，黑龙会是干什么的？”
　　“黑龙会是日本最大的浪人团体，是在中国进行间谍活动的特务组织。”
　　“噢，我明白了，岩田原来是条披着人皮的恶狼啊！”霍殿阁义愤填膺，对溥仪说道：“皇上不必担心，从今天起我和庆云为您值更守夜，不管什么黑龙会、白龙会，都休想动摇我们的黄龙旗。”
　　溥仪被霍殿阁的忠心所感动，紧紧拉住他的手，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自此，霍殿阁和霍庆云亲自巡夜，使张园从惊恐中逐渐安静了下来，溥仪深居简出，吃好睡足，平安无事，心情也渐渐好转起来。
　　这一天，溥仪看报纸，见梅兰芳来天津在开明戏院演《西施》，他心血来潮，便携带皇后婉容，叫上霍家叔侄看戏去了。
　　走出张园，溥仪就像鸟出樊笼，一路上有说有笑。他坐在剧场的包厢里看戏，又像鱼入海洋，悠闲自在，他被梅兰芳精湛的表演艺术和优美动听的唱腔所倾倒，不时地叫好喝彩。
　　溥仪的这些举动引起了剧场里另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就是前清遗老，先皇旧臣，溥仪的顾问，清室驻津办事处总务处长胡嗣瑗。
　　戏快演完的时候，胡嗣瑗来到包厢，对溥仪说道：“皇上，戏快散了，请先起驾吧。”
　　“我不走，我还要给梅老板喝个满堂彩呢！”
　　“一会打住戏，人多眼杂，多有不便。皇上还是早些起驾为妥。”胡嗣瑗苦苦劝谏。
　　“为什么不便？”溥仪有些生气了，声音也高了。
　　“皇上难道忘了黑龙会的两声枪响嘛？”胡嗣瑗倚老卖老，并不示弱，调门也升高了几度。
　　“他有黑龙会我有黄龙旗，他有岩田爱之助，我有霍氏叔侄，谁乃我何？”扫去了看戏的雅兴，溥仪真的发怒了，对胡嗣瑗一挥手，说道：“下去吧。”
　　“臣告退。”胡嗣瑗走出了包厢。
　　溥仪已经没有了看戏的兴致，待胡嗣瑗退出之后，他便对皇后婉容说道：“咱们回去吧。”
　　霍殿阁带路走出包厢，只见霍庆云急忙跑过来说道：“二叔，群众要看皇上，把路堵住了，还有一个大汉把住了大门。”
　　皇后婉容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霍殿阁急忙下楼，果然见楼道和前厅挤满了观众。原来观众听见了溥仪和胡嗣瑗的对话，知道今晚宣统皇帝来看戏，他们都离开了座位，涌到楼道和前厅来看龙体天颜。
　　霍殿阁见人越来越多，害怕发生意外，赶忙走到前面，对众人抱拳说道：“诸位请让路，劳驾您啦！”可是观众不但不让路，反而一涌而上，越挤越近，竟把溥仪团团围住了。霍殿阁见皇上无法脱身，只好动用武功了。他向霍庆云使了个眼色，叔侄二人一边一个，运拳拱肘，将围观的群众拱得身向后闪，急忙让路。
　　溥仪和婉容从人流中走到大铁门口，果然见一个塔似的黑脸大汉叉腿扬臂，手扶门框，堵住了门口。
　　霍殿阁见这个汉子有三十开外，身高体壮，膀宽腰粗，长脸圆眼，破衣烂衫，腰缠布带，一身英气。霍殿阁和颜悦色，拱手说道：“好汉请高升一步，让我们过去。”
　　那汉子纹丝不动，轻叹一口气，说：“我生来没吃过顿饱饭，近七天又水米没沾牙了，我饿得实在是不能动弹了，求皇上赏我一顿饱饭吧。”
　　霍殿阁知道遇见找麻烦的了，仍然客气地劝说：“好汉请让开路，一顿饱饭，哥哥我请您了。”
　　那汉子点头微笑着说：“谢谢您了。可是我饿得走不动，请您来搀扶我走吧。”
　　站在一旁的霍庆云早已怒火冲天了。他心里想到：要饭去饭馆，到戏院捣什么乱？俗话说：“好狗不挡道，何况人乎？”叔叔客客气气一劝再劝，你却赖着不走，还要人搀扶，真是得寸进尺，不识好歹！今天我非教训你这个狂妄的“饿”徒不可。于是，他一步窜到前面，对那汉子拱了拱手，没好气地说道：“我来搀扶你！”说罢，一个“饿虎扑羊”，抓住了那汉子的腰带，接着两臂向上一提，把那汉子提起足有二尺多高，可那汉子身高有一米八、九，瞪了几下脚就落地了。
　　霍庆云一看心机一动，立即抽手变掌，做成硬插手动作，在那汉子的眼前虚晃一招“金丝抹眉”，紧接着使出实招“钝镰割草”势，要动那汉子的桩子腿。那汉子轻轻一提腿，使了个侧点蹚，后发先至，照霍庆云的耳门踢来，霍庆云急忙用双手一开，向后鱼跃一滚，躲开了这一脚。
　　霍殿阁见霍庆云使出了武林山斗中惯用的“上掠下取”招法没有奏效，而那汉子能顺势应变，化守为攻，知道此人身手不凡，武艺高强，今日拦门挡驾，口称讨饭，必有所求。于是，他拦住了霍庆云，对那汉子说道：“看来好汉真是饿坏了，让我来搀扶你吧。”
　　霍殿阁说完，走到门前，伸出了一只手。那汉子说了声：“多谢了。”然后也伸出了一只手来迎接。两手相接，停滞空中，竟相持了一分多钟。霍殿阁出手用力，并非想镇服对方，只含有相试之意。果然那汉子心存戒意，以手相托。霍殿阁觉得虎口隐隐发热、胳膊阵阵发麻，两脚还有微微错动之感，知道此人用托手能有如此巨大力量，其内功一定精深，心里甚为惊喜，决定以智服人，带回去盘问。
　　霍殿阁用了一招“撩掌单鞭”，手臂先往回一抱，掌抽那汉子的手腕，那汉子伸手来迎，霍殿阁一个小缠，用右手把他的手刁住，用中食二指一扣他的合谷穴，那汉子顿时觉得半身酸麻瘫软了。与此同时，霍殿阁下身去，左脚埋进那汉子的腿间，猛地往起一长腰、左掌撩阴，掌抽那汉子的“石门”穴上，那汉子“哎哟”一声，往上一蹿身，霍殿阁就势臂穿裆下，一招“苏秦背剑”，将那汉子甩到自己背上，说了声：“走，回去吃饭。”迈开大步，将那汉子背出了戏院。
　　来看梅兰芳演《西施》的观众，又被霍殿阁精彩的武功表演震慑住了，半晌才从惊呆中醒过来，发出了一阵喝彩声。
　　霍庆云跟在霍殿阁身后，分开众人，护着溥仪和婉容走出了开明戏院。
　　霍殿阁回到张园，吩咐厨房烙饼。四个厨师，立即行动，扛过来一袋面粉，和面的，揣面的，擀面的，烙饼的忙得满头大汗。
　　那汉子拿过一条板凳，放在灶前，蹲在板凳上悠闲地抽着烟袋。厨师烙好一张大饼，刚放在方盘里，他也不怕烫，用手拿过饼来，一把塞到嘴里，也不细嚼，用舌头挽了挽，一伸脖子就吞下肚去。然后，吧嗒吧嗒抽着烟袋。另一张大饼烙好，仍然如法处理。那汉子抽了两袋烟的功夫，厨师烙了多半袋面粉的大饼，都被他就烟吃光了。
　　霍殿阁见厨师们累得不耐烦了，见那汉子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带着他去给溥仪谢恩去了。
　　溥仪用完晚膳，坐在客厅里喝茶。只见霍殿阁带着那汉子走了进来。
　　那汉子见到溥仪，双膝着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抱拳作揖，面带泪痕，声音颤抖地说道：“小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得这么饱，多谢皇上恩赏了。”
　　“那你叫什么名号？家乡哪里？”溥仪问道。
　　“小民名叫乔万鹏，家住山东省东光县，因自幼习武，人称‘双艺侠’。”那汉子回答道。
　　“噢，这么说，咱们两个是同行同乡喽！”霍殿阁说道。
　　“乔万鹏，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家乡遭灾，全家人饿死，我浪迹江湖，卖艺为生，难得温饱。今后想求皇上派个差事，赏碗饭吃。”
　　乔万鹏在戏院里拦门挡驾，溥仪心里就不愉快，回到张园又听说他非常能吃，心里就更反感了。见他要留在这儿工作，便紧皱眉头、沉吟不语了。
　　霍殿阁见溥仪犹豫，急忙上前说道：“皇上，我和他揉手时发现他内功精深，颇有功底，是个有用之人。老百姓有句俗话：‘能吃能干是好伙计’。他身高马大，腰粗臂宽，做个门卫最是合适了。正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皇上，留下他做个护军吧。”
　　“不行！皇上不能养个饭桶。”一声未了，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溥仪和霍殿阁慌忙站了起来。
　　推门进屋的是元老胡嗣瑗。
　　胡嗣瑗七十多岁，须发银白，老态龙钟，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奏折，气势汹汹站在门口。
　　“皇上有事，你的工作以后再说。”霍殿阁向乔万鹏使了个眼色，拉着他退出客厅。溥仪看着霍殿阁的面子上，同意乔万鹏留下充做护军。乔万鹏见霍殿阁武艺高强，品德高尚，便拜霍殿阁为师了。
　　再说胡嗣瑗见霍殿阁等人退出，便把手里的奏折向溥仪面前一放，闷头不说话了。
　　溥仪拿过奏折，只见上面写道：
　　“……臣粗知廉耻，本乏才能，国变以还，宦情都尽。十年来事势日非，臣等不能不尸其咎。今晚臣以翠华俯临剧场，外议颇形轻侮，言之不觉垂涕。臣既未能执奏于事前，更不获弃明于事后，是臣溺职辜恩，已属百喙难解，若复腼颜不去，伴食浮沉，上何以开贤路？长此因循坐误，更何以偷息于人间？如鲠在喉，徬徨无已，惟有披沥愚悃，恳恩开去臣差……”
　　溥仪看明白了：胡嗣瑗自谴自劾，要引咎辞职，是向他苦谏的一种方式。那句“俯临剧场，外议颇形轻侮”的话，表面说自己，实际指责他不该去轻薄之地，有失皇帝威仪。
　　“我知错必改，你不必自劾告退。”溥仪说道。
　　“皇上天禀聪明，从谏如流，是当今英主。只是老朽无为，还望恩允所请。”
　　胡嗣瑗仍然以撂挑子来威胁。
　　溥仪无奈，打了个叹声，对霍庆云说道：“把蒙古王爷奉的那两件狐皮筒子赏给胡处长吧。”
　　“谢皇上！”胡嗣瑗听说有赏，赶忙伏地叩头，然后跟霍庆云走了。
从此，溥仪再也不敢到外面看戏。有霍殿阁、霍庆云保镖，他不怕岩田爱之助的黑枪，也不怕遇到乔万鹏那样的“饿侠”，主要是怕胡嗣瑗这班忠臣饶舌，因为他再没有狐皮筒子来赎过行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