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一枝花如芒刺背 三样奖似铅压心
在东京的第九天下午,日本宫内省举行盛大宴会,宴请全体满洲来宾,为访问团离京饯行。
宴会厅顶棚装饰着纸花,地上铺着草毯。宾主济济一堂,全部席地而坐,围成里外两圈。厅堂中央铺了两大块毛毯,是讲话表演之所。天皇裕仁和康德皇帝互敬祝酒词之后,室内气氛空前活跃了。大家一边吃着酒菜,一边欣赏歌舞伎的表演。
一群头挽高髻,鬓插花朵,的妓女涌到厅堂中央。她们手持阮咸。腰挂杖鼓,一边尖声浪气地唱着歌曲,一边扭捏作态地跳着舞。舞姿整齐优美,忽而袅袅婷婷,如水涌莲花;忽而飘飘摇摇,似风吹柳絮,全场观众报以阵阵掌声。
自从踏上日本国土,霍庆云第一次抛头露面,这还是因为他将参加宴会中的比武才来的。他不吃不喝,艺妓们的歌舞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反而使他厌烦,心里一阵阵慌乱。
歌舞毕,艺妓们嬉笑着涌到满洲贵宾席前,把盏劝酒陪客。一个十六七的小妓女身着红花和服,脚穿白袜木屐,长得如花似玉。她跪在霍庆云面前,伸出纤纤秀手斟了满满一杯酒,向霍庆云妩媚一笑,送到他嘴边。
霍庆云只觉得有一股辛辣的酒气和一股芬芳的胭脂香水味刺入鼻管,熏得他差一点呕吐出来。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忍着性子,结果了酒杯。
小妓女顺势往霍庆云身边靠去。
吉冈安直像个幽灵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笑着对霍庆云说道:“霍排长,中国有句名言:‘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今晚有美女献酒,能解离国思乡之愁,请你及时行乐,尽兴游玩。”
“多谢你的关照。”霍庆云冷冷答道。
吉冈安直一本正经地向小妓女吩咐道:“霍排长是满洲有名气的拳师,你要好好侍候!”
“是。”小妓女双手扶膝,欣然应诺。
吉冈安直淫眉荡眼地向霍庆云望了望,溜走了。
霍庆云又气又恼,已经是汗流满面了。
小妓女见了,又往前凑了凑,一只手挥动着小扇,一只手来解他的衣扣。
霍庆云厌恶这种拉拉扯扯的举动,他用胳膊一拐,一个“崩肘”,将小妓女打倒,站了起来。他想到厅外去走走,换换新鲜空气,松弛一下绷紧的神经。
这时大厅的扬声器里传出了吉冈安直的声音:“下面请日满两国的武士演技较艺,进行友好恳谈。”
霍庆云停下脚步,望着大厅中央的场地,一个日本武士走到那里站定。这个人长发盘在头顶,用一个铜环扣住。他上身穿鸡心领白绸短袖衫,腰里扎着四寸宽的黑纱武士巾,下身罩墨绿散腿短裤,脚上水牛皮包头软底胶鞋。他双手叉在腰间,威严地站在毛毯上,傲慢地望着四周的宾客。霍庆云仔细辨认,此人果然是岩田爱之助。
“热烈欢迎满洲国著名武术家霍殿阁的嫡侄高徒霍庆云先生下场献艺。”吉冈安直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厅内响起了喊声、掌声和口哨声。
霍庆云皱了一下眉,甩掉外套,走进场内,来到裕仁和溥仪的酒几前面,恭恭敬敬地侍了两礼。
天皇裕仁哈哈笑着,说了几句日语。
溥仪笑逐颜开,对霍庆云说道:“景星,天皇陛下说了,比武之后还给奖赏哪!”
霍庆云上前一步,低声说道:“皇上,对手是岩田……”
“我知道!”溥仪打断了霍庆云的话,显得宽容大度地说:“如今是日满亲善,化干戈为玉帛吗!”
霍庆云本想,如果皇上要洗雪前耻,报那黑枪之仇,对他有某种暗示,他就会施展全身武艺,一定要把岩田打败,甚至打死。可是皇上明确表示要化敌为友,让他充当一个挨打丢人的角色,做他们政治交易中的一个筹码,这使霍庆云进退维谷,心神不定了。
霍庆云悻悻走到场中央,而对岩田爱之助站住。
岩田爱之助冷笑一声,说道:“霍庆云,七年前的交情我至今不忘,我以为今生不能再叙友情。没想到,托康德皇帝陛下的洪福,我们在这里又会面了,真是有缘呀。”
“岩田先生,但愿这是善缘。”霍庆云抱拳拱手,权作敬礼,随即立了一个八极小架,说道:“请先进招吧。”
“如此谦让,恕我不恭了。”
岩田爱之助说罢,一声吼叫,飞身掠起,向霍庆云扑了过来。
岩田爱之助纵身腾飞,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在霍庆云身后,右拳突然出去,一个“横断打锤”,照霍庆云的后脑海打去。
霍庆云转身见拳,一时看不透对手拳法,比武中最忌讳的就是“拳打不识”。他不敢贸然接拳,赶忙挫身后退使对方打空,躲避对方锐气。
岩田爱之助见一招没中,便将身体一弓,一招“双锤挡钟”,双拳同时出击,直捣霍庆云的两眼,其势快若疾风,迅似闪电,拳招怪诞,是霍庆云没有见过的招法。看来岩田爱之助回国习武,功夫大有长进。霍庆云一个“铁板桥”,身体后倾,又躲过了第二招。但当他身体尚未复原站稳时,岩田爱之助就两拳伸开变掌,上身左转前倾,一招“虎吞弱羊”,右掌如刀似剑,猛地向霍庆云的腰胯切来。霍庆云听见掌风呼啸好似雷鸣,不由大吃一惊,一个“鹞子翻身”,躲过这致命的一掌,紧接着一个“倒步金蟾”,退出一丈开外,避开了岩田,以一个骑马蹲裆式落地扎稳。
大厅里爆发出一阵掌声,是为日本武士叫好,还是为满洲武士的敏捷动作而赞许,霍庆云分辨不清。现在他想分辨清的是岩田爱之助究竟打的什么拳,找出对方进招时的变化规律,以便接拳反击,达到制胜的目的。
霍庆云正在思索之间,岩田爱之助的双掌又到眼前,霍庆云若不还招,只有再退,而退出毛毯,就等于败北。他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失败,不能给中国人丢脸。想到这,他双臂横起,一个“仙鹤亮翅”,运动内功,使出功劲,奋力往上一磕,正与岩田爱之助一左一右劈下来的双掌相撞,只听得“嘭嘭”两声巨响,岩田爱之助双臂被磕得老高,身子向后仰去。由于重心不稳,来一个趔趄,差一点跌到场外。
岩田爱之助连败四招,心里暗暗吃惊。霍庆云不愧是霍殿阁的嫡侄高徒,不仅武艺精湛,并有深厚的内功功底,自己要想战胜他,只好拿出看家本事“绝命三招”、他猛地将身子向左一转,双脚站成弓步,左臂外旋,左掌变拳下落,经腹前打了出去。紧接着,右臂内旋,右掌右腰间向上一挑。最后,两肘一屈,由拳化掌,两掌指朝外,两掌心相对,拧腰转身,两掌同时推出,直捣霍庆云的两肋。
霍庆云边开边看,认出这三招不就是“猛虎转身”、“拨草寻蛇”、“抱虎归山”吗?这像中国的虎拳,可出手比虎拳更猛,可能是结合日本的武术而形成的新拳种。
霍庆云分析对了,岩田爱之助在天津被霍庆云打败之后回国,就拜在日本上地流空手道的传人上地完武郎的门下学习空手道七十二手,加上自己在中国学到的“下山虎”三十六手,岩田爱之助创造了上地流空手道一百零八手,打遍日本列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于是当了道协会长。他听说霍庆云来到东京,便派人前去邀请,以为急性子的霍庆云必来应战,没想到碰了一个软钉子。无奈只好通过黑龙会领袖头山满恳请天皇搞了这次比武。
霍庆云辨明对方拳法,根本用不着刚硬的八极拳法,用象形拳就可以对付。开始改用象形拳反击。象形拳是根据动物捕猎造型的特技创造出来的,以此来破解这种类似虎拳的日本武术最为上策了。他将右拳变掌,高举过头,扭腰屈身,一招“金蟒出洞”,右掌直取岩田爱之助中路。岩田果然跳开。出手奏效,霍庆云信心倍增,紧接一招“怪蟒翻身”,右掌又向他头上劈去。岩田立足未稳,只好塌身让过,霍庆云心中大喜,倏然将拳势一变,掌指并紧弯曲,将蛇拳的吊手缓缓举过头顶,如金蛇出穴、阴冷严峻,向前扑去。忽而侧身一个旋风腿,落地盘根而坐,如侍机捕食,稳如磐石;忽而双掌出击,快似闪电,令人莫测;忽而腰肢扭动,掌尖急戳,如缠树吞鸟,灵活凶悍。这真是:掌掌带风,拳拳生雨,步步紧逼,节节胜利。
岩田爱之助招招失利,连连后退,心慌胆战,手忙脚乱了。
坐在四周的扈从人员高兴得又喊又叫,都为霍庆云助威鼓劲。
正当节节胜利,比武正顺手时,霍庆云用眼角余光一瞥,只见天皇裕仁和康德皇帝的脸形由圆变长,眼睛由横变立,冷冷地坐在那里观战。霍庆云心里一阵寒噤,心想,若是击败或打伤了岩田,触怒了天皇和康德,其后果不堪设想。立时,两腿如坠铁镣,再难迈步,两臂乏力,急若风雨般的双掌忽地慢了下来。正是神不守舍。门户大开,露出破绽。
岩田爱之助见状可疑,边往上一窜,身子平直如箭,直扑霍庆云前胸,双掌挥出如毒蛇吐信,向霍庆云的双肩击去。霍庆云侧身躲过,心机一动顺手抓住岩田的腰带,一招“紫燕双飞”,二人一同飞在毛毯之外了。
在场的日本人顿时狂呼起来。
天皇裕仁高兴地站起,喊叫了几声。吉冈安直便对大家宣布道:“武术恳谈胜利结束,天皇陛下高兴,恳赐奖赏。”
有两位官员各端出一个铜盘子。
岩田爱之助走到天皇面前,深鞠一躬,等待授奖。
这时,裕仁又说了几句日语。吉冈安直便大声喊道:“天皇陛下有旨,请霍庆云前来领奖。”
有两名扈从随员跑过来,将霍庆云搀起,连拉带拽,架到天皇的面前。
霍庆云睁开眼睛看见溥仪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溥仪笑容可掬地站起来,从铜盘中拿起一枚红花奖牌,亲手挂在了岩田爱之助的脖子上。
裕仁将铜盘子送到霍庆云面前,盘子里盛着三样奖品:一柄雕龙的武魂短剑,一只银制的挂帆炮船,一对刻有双凤图案的镏金酒觞。
霍庆云手拿奖品,心里像塞了铅似的沉重起来,一枝花,三杯酒都使他厌倦,没等宴会结束,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大厅。谁知回到帝国旅馆,便有一个叫向恺然的中国学生来找他。
“霍庆云,我看了你和岩田爱之助的比武,你完全可以打败他,可你为什么要与岩田爱之助同时飞到场外,让成平局呢?”
“皇上说要日满亲善……”霍庆云解释道。
“他主张亲善为的是龙袍加身,你手下留情,丢尽了中国人的脸面!”
向恺然拂袖而去,霍庆云蒙头便睡,谁知一觉醒来,他目眩头晕,浑身乏力,竟生起病来。是什么东西使他病倒了呢?是精神支柱的崩溃,是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民族精神受到了摧残。皇上为了保住王位皇权,可以给仇人授奖牌,做为中国老百姓绝不能屈服在敌人的脚下。然而自己却面对仇人不能打,长了东洋人的威风,灭了中国人的志气,这个重大的历史罪责将由他来承担,他怎么能不痛心疾首,忧郁成病呢?
第二天,访问团离开东京到京都。别人都去登比睿山,游琵琶湖,霍庆云独自躺在旅馆里养病。在奈良,大家都去出席灯笼晚会,霍庆云一人留在驿所看家。在神户与大阪,全体扈从随员都到菊水楼赴宴,也只有霍庆云自己留在武库离宫,徜徉在森森松柏之间,曲曲幽静之上,望着这座神武天皇居住过的旧式平房,默默地想着心事。这次出国真够愚蠢了,这辈子再也不想到这儿来了,他盼望着这次不吉利的出国访问早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