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保溥仪兄弟出国 答吉冈君民赋诗
一九三五年四月二日,霍庆云、霍福泰跟随溥仪由长春乘火车到大连,换乘日本国派来的比睿丸军舰。码头上举行了隆重的迎送仪式:汽笛长鸣,鼓乐大作,礼炮轰响,彩旗飘扬,关东军要员、满洲国大臣、清王朝遗老们齐聚码头,前来欢送。比睿丸的桅杆上升起了日本国的太阳旗和满洲国的五色旗,甲板上排列着整齐的水兵长队,热烈迎接康德皇帝。
溥仪在吉冈安直和舰长等人簇拥下登上军舰,检阅了水兵,来到了前舷观礼台上。比睿丸的汽笛一声长鸣,收锚启航。这时候,港湾里的日本海军球摩舰队、第十二、第十五驱逐舰队鸣放礼炮,依次从比睿丸面前驶过。白云丸、丛云丸、薄云丸三艘战舰,一舰前行,两舰殿后,保护着比睿军舰向大海深处进发。
溥仪手扶船舷,眼望大海,心潮像海涛一样翻腾激荡。他当过三次皇帝,有繁琐的“卤簿”仪仗,可是,这么隆重的礼仪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到。日本人给他的特誉殊荣使他欢喜若狂,把临行时皇后婉容嚎哭的烦恼,武师霍殿阁送别的忧愁都抛进汪洋大海之中了。
“皇上,海上风大,请到舱里休息吧。”站在溥仪身后的霍福泰关切地说。
这时溥仪才感觉到自己站的时间太长了,腿有些酸麻,头也有点晕,胸口发闷,嗓子发痒。他知道这是晕船的症状,便由霍福泰搀扶着,走下船台,进了客舱。
比睿丸是艘战舰,船不算大,舱位很少。扈从员们可以勉强分住在几个房间里,而扈从随员只好统统挤在底舱中。这是军舰的底层,吵人的机器声和熏人的柴油味使人无法休息,只有晕船的人才倦伏在铺盖上。霍庆云驾过船出过海,任凭浪打船摇,他不呕不吐,躺在铺盖上想着心事。
他在为二叔担心。关东军不准二叔随访是一个危险的预兆,今后对日本人要格外小心。他想到了二叔的嘱咐,保护皇上的重任落在自己的肩上,这是一副多么沉重的担子呀!二叔不在身边,再重的担子也要挑起来。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踏着舷梯跑上了甲板,朝客舱走去。
霍福泰忠实地站在客舱门口。
“皇上呢?”霍庆云问道。
“上边说是恶心头疼,可能是晕船了,刚进舱里歇着。”霍福泰回答道。
霍庆云放心地点了点头。兄弟俩并肩靠在客舱前的船舷上,望着大海,说着闲话。
舰队在波涛中行进着。
海上起风了,浪头像小山似地一个接着一个向甲板压来,舰体颠簸得更加厉害了。船舷边很少有人走动、停留,只有霍氏兄弟身负特殊使命,忠实地靠在舱前是船舷上。
突然,霍庆云眉峰一挑,向霍福泰丢了一个眼色。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日本军官低头来到舱门前,正要开门进去。霍庆云、霍福泰二人一纵身,跳到客舱门前,齐声问道:“谁?干什么?”
“啊?是我。”吉冈安直下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我来,进见陛下,有事……”
“什么事?是公事还是私事?急着办吗?”霍庆云冷冷地询问道。
吉冈安直干笑了一声,说道:“我听说皇上工诗善画,此次乘船过海,定是诗兴大发,我特来请皇上作诗。”
“吉冈先生,上边的身体不适,刚刚躺下休息。此时不会有什么诗兴的。你回去吧。”霍福泰拦阻道。
“皇上身体欠安,卑职更应该进去问候才是。”吉冈安直说着,就去拉舱门。
霍庆云勃然大怒,出手就是一拳。
吉冈安直见霍庆云出手开拳,粗胳膊像铁杠,大拳头像铁锤似的拦在面前,吓得呆呆伫立在舱门前,进退两难了。
“吉冈先生,不要欺人太甚!”霍庆云两眼放着愤怒的火光,弦外有音地说道。
这时,舱门打开了,溥仪神情疲倦地出现在门口。霍庆云赶忙收拳侧身,站在一旁。
吉冈安直从窘境中解脱出来,惊喜地喊道:“皇帝陛下!”
“我翻来复去睡不着,你可以进来聊聊。”溥仪好像不知道门外发生的事情,亲热地对吉冈安直说道。
“谢谢陛下。”吉冈安直说着,朝霍庆云白了一眼,躬身钻进了客舱。
霍庆云向霍福泰示意,二人也跟了进去。
霍庆云上船之后,就听人说过这艘比睿丸是昭和天皇乘坐过的,皇上住的客舱正是当年天皇下榻的房间。他走进客舱,用眼睛一撒目,便看清了这舱里的摆设也很俭朴。靠里的墙上有一幅天皇检阅海军的巨幅油画,油画的两边各有一支樱花形的壁灯,壁灯下面是一大张悬挂式沙发软床,床的左侧是固定在地板上的长条书案,上面摆着笔墨书籍等用品,还有珊瑚树制作的盆景和海螺贝壳雕刻的工艺品。床的右侧是一排折叠坐椅。
霍福泰搬过一张坐椅,侍候溥仪坐下后,退到门口恭立着。
吉冈安直站在条案前,关切地问道:“听说陛下的身体欠安,不知用不用请医问脉?”
“只是有些晕船,不要紧的。”溥仪轻松地答道。
“第一天上船,一切还没有适应,难免有些发晕的。陛下不必担心,此番东航预计需要四天时间,过两天就会习惯的。”吉冈安直笑了笑,接着问:“陛下传膳没有?”
“恶心欲呕,不想用膳。”
“船长知道扈从人员中也有人晕船,特命令膳房煮了一些银印之卵,吃了它可以止吐抑晕,陛下还是用些为好。”
霍庆云听到这话,心头升起了一团:这银印之卵能止呕抑晕,究竟是什么药物?
溥仪思忖一下,对霍福泰吩咐道:“你去膳房取些来吧。”
“嗻!”霍福泰应声退出门外。
吉冈安直走到油画前,双脚并拢,两臂下垂,神情敬仰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兴致勃勃地对溥仪说道:“皇帝陛下,这幅油画是昭和天皇乘坐这艘战舰后留下的最美好的纪念品,它是全舰将士的最大光荣。今天陛下乘坐比睿丸,这又是全舰将士最大的荣幸,也是这艘战舰历史上最光辉的一页。陛下应该效仿天皇,给将士们留下一点纪念品才好啊!”
“是应该……”溥仪敷衍应酬道。
“我是想,陛下若是能题一首诗或者绘一幅画,那将会给将士们留下长久的回忆。我早说过,陛下擅于丹青,工于诗词,给霍殿阁画过‘采参图’,提过‘鹧鸪天’呢!”
吉冈安直说完,径直走到条案前,铺开了白纸,拿过了笔墨。
霍庆云这时才明白吉冈安直兜这么大个圈子,用了许多美好的字眼,闹了半天还要皇上写诗作词,给他们捞取政治资本,这个日本鬼子可真鬼呀!
溥仪的眉头皱了一下。此刻他在想:给霍殿阁作画题词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吉冈安直还远在日本,他怎么会知道此事?莫非在关东军司令部第四课的档案柜里也有我的一本帐吗?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见吉冈安直铺纸拿笔,看来是早有准备,推托不掉了。他苦笑了一下,说道:“胡乱涂抹,只能赐与臣民。他们看重的并不是诗画,而是我的名位。既然吉冈先生认为由此必要,我只好动笔了。”
溥仪走到书案前,操起毛笔,蘸饱墨汁,悬腕挥毫,龙飞凤舞般写下一首四言绝句。
“海平如镜,万里远航。两邦携手,永固东方。”吉冈安直摇头晃脑地念罢,满脸堆上了笑容,大肆恭维了起来: “好!诗句气势磅礴,书法苍劲有力,陛下诗精笔键,果然名传不虚。吉冈身临目睹,真是三生有幸。我一定把御笔裱成一轴,和油画并悬东墙,客舱必将四壁生辉!”
这时,霍福泰双手捧着个描金的食盒走了进来,他向溥仪鞠了一躬,笑着说:“银印之卵取到,请皇上用膳。”
“赏你两人各吃五个。”溥仪伸出手掌说道。
保护好皇上,要做到饭前尝膳,以防食中有毒。如今皇上赏食,正好完成尝膳的人物
霍福泰打开食盒,霍庆云一瞧,心里顿时升起怒火。他气的是吉冈安直这个鬼头,尽弄些古怪生僻的代名词来糊弄我们这些斗大字不认识一口袋的武夫。什么止呕抑晕的银印之卵,原来是他小时候常在海边沙滩上挖掘煮食的王八蛋。
霍庆云从霍福泰手里接过五个王八蛋,背过身去,用手剥开蛋壳,一口放到嘴里,不用咀嚼就咽下肚去。
“霍排长,吃下这银印之卵,你就不怕晕船了吧。”吉冈安直直问道。
“什么金印银印的,这个破玩意儿在我们小集管他叫……”霍庆云想说出它的土名字,忍不住地嘻嘻笑起来。
他的笑声传染了霍福泰。霍福泰笑得直不起腰来,嘴里的蛋黄都喷出来。
“笑什么?”溥仪陡然变脸,手拍书案吼叫了一声。
兄弟二人知道这是犯了君前失仪之罪,慌忙跪在地上,等待着皇上的惩罚。
吉冈安直别有用心地劝说道:“陛下息怒,霍排长不是明知故犯,他是看见陛下的诗写得好哇!”
“是吗?”溥仪质问道。
霍庆云不知是计,见吉冈安直这么说,又不好当着皇上的面叫他难堪,便顺水推舟,含混地点了点头。
这下子可麻烦了。吉冈安直借题发挥,将矛头指向霍庆云:“霍排长能领略陛下的诗意,一定是个文武兼修的奇才,何不趁现在诗兴正浓,也赋诗一首啊?”
霍庆云因为嬉笑受到皇上的叱责,正跪在地上,哪有什么诗兴呢?他知道自己上了吉冈的圈套,一种被人作弄后的羞恼之火从心中升起。要不是有皇上在场,他真想站起来把吉冈安直按倒胖揍一顿来解气。
霍福泰生怕霍庆云冲动惹出更大的祸来,便替他说道:“吉冈先生,我黑哥是个武夫,做不出像皇上那样好的诗句来。既然吉冈先生这么看得起他,就让他胡诌几句顺口溜吧。”
“顺口溜?也好。”一心想出霍庆云洋相的吉冈安直满口应承。
霍庆云明白了弟弟的用意,他看了一眼食盒里的王八蛋,想出了一个怪注意,说道:“吉冈先生请听。”
吉冈安直幸灾乐祸地竖耳倾听。
“一龙出游惊海天,百官陪乘比睿丸。”霍庆云顺口吟道。
“挺好!请接着说。”吉冈安直见霍庆云出口成章,脸上露出惊奇之色,期待着下文。
霍庆云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了最后两句:“感谢东洋王八蛋,得保君臣不晕船。”
吉冈安直听出了霍庆云的双关语,自己挨了笑骂,气得脸如猪肝,脖筋暴鼓,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发怒指责,可是霍庆云的顺口溜是绵里藏针,天衣无缝。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自认倒霉。他尴尬地苦笑了几声,喃喃说道:“东洋王八蛋,果然是好诗。”
吉冈安直拿过溥仪书写的诗幅,说了一声:“祝陛下晚安!”愤然走出了客舱。
溥仪此时已经气得浑身乱颤了。出访东洋,朝圣天皇,是他无尚的光荣,日本人的盛情护送,使他感恩戴德。吉冈安直来索求诗画,他不顾晕船的呕吐之苦,还是满足了主人的要求。可是霍庆云这个黑脸愣小子,竟处处与人作对。先是阻拦吉冈安直进入客舱,后是编造顺口溜来辱骂,这给自己的出访带来了极坏的影响。霍氏兄弟的态度是个危险的倾向,应该马上遏制和扭转。想到这,他决定来个打一儆百,于是瞪了他俩一眼,走出了客舱。
霍庆云和霍福泰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