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当囚犯以怨对敌 做武师以德育徒
霍殿阁坐在囚室里,面对铁门铁窗,沉思起来。
他以前只听徒弟说,关东军对待中国老百姓是十分残忍的。但他身在帝宫,没有亲眼看过,大有似信非信之感。这次代君受罚,到军部来赔礼道歉,是皇上的代表,应该受到礼遇才是,而关东军给他的待遇却是武装押解,囚室锁身,这哪里是赔礼道歉,分明是赔罪受刑。这个切身感受使他看到了日本人在日满亲善这块温情脉脉的面纱后面,虎视眈眈的狰狞嘴脸,他们怎样处置自己呢?做为一个普通百姓,他们有可能秘密杀戮,做为一名皇帝武师,他们可能要走走过场,要审、要定罪、要示众。要真能那样,我一定要横眉冷对,大声疾呼,轰轰烈烈地去死,绝不能给中国人丢脸。
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霍殿阁,头脑冷静下来,心情也稳定了,他掏出那支长烟管,拧上一袋烟,滋滋地吸了起来。
铁窗外的两个看守来回游动着,细长的身影像两个幽灵似的在墙上游来荡去。
地下室的阶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警觉地望去,只见走下一个身穿西服,戴金丝眼镜的日本青年。那青年对看守说了几句话,看守便走过来,打开了囚室的铁门。
霍殿阁警惕地看着。
那青年走过来,对霍殿阁深深鞠了一躬,自我介绍道:“敝人名叫中岛比多吉,奉司令官的命令前来迎接霍武官。请!”
霍殿阁在宫内府,见到的都是笑里藏刀的日本人。这个青年人的过分亲热加重了他的疑虑和戒心。日本人究竟要怎样处置自己呢?应该投石问路,他在这个青年人身上打定了一个主意。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就明说吧,不必点头哈腰来这套!”霍殿阁脸色一沉,冷冷地说道。
“霍武官真是个将才,敢作敢为,快人快语,中岛真是佩服。不过,请您千万不要误会,日满亲善嘛,我们对你没有歹意,是将军阁下要会见您,快请吧。”
霍殿阁冷漠生硬的态度并没有减低中岛比多吉的热度,这个青年人依然口气平和,态度谦恭地说着,并且伸手示意。
霍殿阁见对方没有翻脸,心里踏实了许多,口气也和缓了一些,态度不卑不亢地说道:“既然司令官阁下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只好从命了。请前头带路吧。”
“好的。”
中岛比多吉答应一声,迈步走上了石阶。
霍殿阁跟在他身后,二人来到三楼一座大厅门前。
卫兵打开了红漆木门,中岛比多吉又低头伸手,说道:“这是司令官的办公厅,请进。”
霍殿阁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来到屋里一撒目,看清楚了。这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地上铺着织花的地毯,墙上嵌着油漆的木板,窗上挂着黑红布帘,天棚上吊着兰花罩灯。正东墙上挂一面日本国太阳旗,旗上书写“武运长久”四个大字。太阳旗的前面有一张大型方桌,桌上放着电话、文件、笔墨之类。两个高背矮座的沙发摆在方桌的两边,一个尖头顶,长方脸,蓄着银丹胡须的清瘦军官端坐在方桌的后面。他的身后站着四个挎刀的卫兵。
霍殿阁断定桌后的那个清瘦大胡子军官就是关东军司令官菱刈隆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的瘟神,如今却道貌岸然地坐在那里,霍殿阁心中怒火燃烧。但他知道自己的处境,稳住情绪,不卑不亢地站在屋地中央。
紧跟进了的中岛比多吉向大胡子军官深鞠一躬,说道:“报告司令官阁下,霍武官请到。”
菱刈隆站起身来,绕过方桌,来到霍殿阁的面前,眯着小眼睛,满脸堆笑地说道:“霍武官大驾光临,本人表示热烈地欢迎。”
菱刈隆说完,伸出了右手,等待霍殿阁和他握手。
对菱刈隆虚伪的客套,霍殿阁感到一阵恶心,他没有与之握手言欢,而是抱拳为礼,随口应酬道:“司令官大名如雷贯耳,今夜相见,霍某人今生有幸!”
菱刈隆见霍殿阁不与他握手,尴尬地笑了几声,随即将右手往沙发上一指,说道:“霍武官请坐。”
霍殿阁仍然屹然不动,开门见山地说道:“司令官阁下,今天为迎接醇亲王爷,护军在火车站与满铁社员发生些摩擦,贵国大使馆向康德皇帝提出了抗议,并要求当事人赔礼道歉。我就是当事人,前来赔罪,做为一个罪人,我不敢高坐沙发当座上宾客,而应当蜷身铁窗做阶下囚徒。司令官阁下,你打算让我怎样赔罪?是打?是杀?请下命令吧,霍殿阁在此恭候了。”
霍殿阁开拳就打,这一席话说得柔中有刚,绵里藏针,弄得菱刈隆不知所措,呆了一会,菱刈隆自我解嘲地干笑了几声,装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道:“火车站事件已经通过外交途径得到了圆满解决,霍武官不要再把那件不愉快的往事放在心上了。”
“那你们还让当事人来干什么?”霍殿阁反问道。
“本人久闻武师大名,没有机会见面,更没有时间深谈。今夜请霍武官过来,是想和你推心置腹地恳谈一番。”菱刈隆神秘地笑着说。
“我是个普通中国老百姓,又是一个胸无点墨的粗人,只怕司令官和我谈不来吧。”
“你是中国出名的武术家,又是当今皇帝的教师,我和你谈得来,一定能谈得来。”
“司令官有何见教,请讲当面吧。”
“还是请坐下来谈吧。”
霍殿阁见菱刈隆一定要和他恳谈,知道此行一时难以结束,还得周旋片刻,便坐到了沙发上。
菱刈隆手扶战刀坐到了他的对面。
中岛比多吉给他们献上了茶水。
菱刈隆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说道:“霍武官是帝王之师,身负重任,我想奉劝阁下一句,作为武术教师,当以传授武艺为正宗,习武之外的闲事,我想,霍武官还是少管为好。”
霍殿阁听到这话,终于明白了菱刈隆和他恳谈的真正目的,这是向他参与两国间的政事提出警告。让自己做一个不关心国家命运与人民疾苦的把式匠,解除思想上的武装,做一个俯首帖耳的亡国奴,这是每个正直的中国人所永远不能接受的。
霍殿阁看了菱刈隆一眼,苦笑了一声,说道:“司令官阁下,我是名武师,当然以传授武艺为正宗。可是你不知道,中国的武术虽是竞技之术,但最重武德人才。武师要以武传人,更要以德育人。拳腿招式好教,道德人品难传。我听我的老师说过:‘天下乃有德者居之’。皇上乃是一国之主,要想治国齐家平天下,其得尤为重要。可以说有德便有天下,无德失落江山。我身为皇帝武师,授业于勤,以德为功,若不授德,罪莫大焉。正可谓:‘教不严,师之过’。那我岂不成为千古罪人,人后人评论,让子弟受累吗?”
“这么说,霍武官是想做一代德师,功垂千古,名传万代了。”菱刈隆讥讽地说。
“我霍殿阁何德何能,敢有如此奢望?我只不过想尽帝师的责任而已。”霍殿阁平淡地说道。
菱刈隆点了点头,接过话喳说道:“霍武官说得很对,你应该尽帝师之责,让康德皇帝明白,他怎样当上的皇帝?他应该怎样当这个皇帝!”
霍殿阁摆了摆手,不同意菱刈隆的观点,说道:“不,我只是想让他明白怎么做个人,特别是要做一个自由的而不是听人摆布的,有尊严的而不是被人唾骂的中国人!”
霍殿阁说完,又掏出长烟管,拧上一袋烟,低头抽起来。
菱刈隆听到霍殿阁这掷地有声的话语,知道霍殿阁是个有骨气的中国人,他原想软化霍殿阁的意志,改变霍殿阁立场的如意算盘破了产,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呆地坐在那里。
令人窒息的沉默,多么尴尬的僵局呀!
还是中岛比多吉会察言观色,他见自己的上司骑虎难下,无法收场,便凑上前来说道:“报告司令官,遵您的命令,小汽车已经备好,是不是早点送霍武官回去休息?”
菱刈隆借高下驴,故意掏出金链怀表看了看,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我不想影响霍武官的休息。在分别之前,我只是想提示一下:对火车站事件,我们不再追究,那是军部为日满亲善做出的贡献,我想你能够理解。我们希望霍武官从今以后也要为我们的友好关系做出积极的反应。”
“请司令官放心,我霍殿阁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做。”
“好,中岛君,送霍武官回府。”
“司令官阁下既然你开恩放生,那就不必客套了,我自己回去好吧,告辞了。”
霍殿阁站起来,抱拳作别,离开了大厅,来到楼下,走出正面。原来黑暗寂静的大院突然探照灯闪亮,一群手持长枪刺刀的日本士兵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阵喊叫,把霍殿阁围在中央。
霍殿阁早有思想准备,不慌不忙,两腿一叉,蹲了一个马步,双手变拳,拉开架势,准备迎敌。
中岛比多吉赶出楼来,喊了一句,日本兵才放开霍殿阁,集合站队。
中岛比多吉笑着对霍殿阁说道:“霍武官,他们是来护送您的。如今实行宵禁,你一个人走路会有麻烦的,还是坐车回去吧。”
霍殿阁这时才看清,院中停放着一小两大三辆汽车。
霍殿阁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好吧。”然后,大步走到小汽车跟前。
中岛比多吉上前拉开车门,陪着霍殿阁坐了上去,开出了司令部的大门。
霍庆云、霍福泰、乔万鹏和护军战士们夜不成寐,正为霍殿阁的安全担心的时候,三辆汽车开到宫内府大铁门前,护军战士见大卡车上坐着拿枪挎刀的日本兵,以为霍武官出了事,日本兵前来围剿他们,便急忙拔出短枪、架起机关枪,准备应战。直看到霍殿阁从容地走下小汽车,大家才明白过来,都高兴地围拢在霍殿阁的身边,问长问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