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小顾问小题大做  老司令老谋深算

　　小汽车离开了宫内府的朱漆大铁门，沿着笔直平坦的马路，向南驶去。车到长通街，拐上七马路，一直向西开去。
　　坐在司机旁边的宇佐美摘下了战斗帽，掏出手绢，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心里踏实多了。向溥仪提抗议，捉霍殿阁来赔罪，虽然经历了许多的风险，但司令官交办的任务总算出色地完成了，想到这里，他偷偷地笑了。
　　坐在汽车后座上的霍殿阁，看也不看坐在身边的日本宪兵，眉舒目展，神亲自若。随着汽车的摇晃，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打起盹来。可他的内心却怒火如焚，与豺狼同车，之身入虎穴，他准备迎接新的斗争！
　　小汽车驶进了关东军司令部大院，绕过铜瓦飞檐的正楼，最后停在楼西的一个侧门前。
　　一个守门的日本士兵走上前来。
　　宇佐美推开车门钻了出来，对日本士兵叽哩哇啦说了几句话，那士兵向宇佐美敬了个军礼，大看了后车门。
　　宇佐美的眼里闪着冷光，脸上带着狞笑，对霍殿阁说道：“霍武官，请下车吧。”
　　两个日本宪兵首先跳下汽车，把住了车门。霍殿阁从容不迫地走下了汽车。
　　“请吧！”宇佐美眉头高挑，伸手示意。
　　日本兵转身跑步，打开了侧门。
　　霍殿阁抬头望了望天空，夜已经深了，满天的星斗像宝石般缀在天上，一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弯月的清辉。他又看了看院内，黑黝黝的司令部大楼像一头吃人的怪兽，正虎视眈眈地伏在他面前。楼西侧是一片小松树，黑洞洞的，显得阴森可怕。
　　霍殿阁坦然说道：“请顾问先生前头带路吧。”
　　“好。”宇佐美走在前面带路，两个日本宪兵跟在后面，霍殿阁迈着坚实的步子走进了侧门。
　　进了侧门，前面是走廊，右面就是一个缓步台，宇佐美沿着石阶走了下去。霍殿阁跟着走下去。地下室里有看守，一排囚室装着铁门，原来这是一座地下拘留所。
　　两个看守打开了一间囚室的铁门。
　　“这儿是休息室吗？”霍殿阁反问道。
　　“凡是来军部赔礼的人，都要先在这里休息，这是司令部的规矩。正像小汽车必须停在大门之外是宫内府的规矩一样。”宇佐美阴阳怪气地说道。
　　“宫内府的规矩你能遵守，司令部的规矩我也得遵守喽！”霍殿阁说罢，昂首挺胸走进了囚室。
　　“哗啦”一声，看守将大铁门锁上了。
　　宇佐美离开地下拘留所，走出西侧门。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夜光表，时针正指十点。天知道，惯于夜生活的司令官此时不会睡下，可能还在宴饮狂欢。这是个交令复命、邀功请赏的好机会。想到这里，他整了一下衣帽，向小松林里的一幢小楼走去。
　　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两层小楼，外墙贴着米黄色的釉片，楼顶是喷黑漆的薄铁瓦，外表看来朴素无华。楼内就全然不同了。内壁全是木质雕花装饰，红毡铺地，宽阔的前厅吊着一盏水晶罩的大花灯，灯光发出令人炫目的白光，靠里的会客厅是标准的日本样式。方格白绢拉门，门前两个日本卫兵木雕泥塑一般面朝外站着，他们的脚前，整齐地排着矮腰皮鞋、高筒马靴和丝绦木屐。拉门的白绢上，晃动着歌舞伎的倩影。尺八、三弦与鼓手合奏的乐曲和歌妓们合唱的歌声从拉门里飘落出来。
　　“顾问先生，你要见司令官吗？”一个卫兵问道。
　　“司令官正在听歌看舞，先不要打扰他了。”宇佐美说罢，停住了脚步，也倾听起来：
　　歌舞伎们唱到：
　　十七岁的妹妹唱歌甜，
　　八十岁的老爷跳舞欢，
　　我看你跳舞，
　　我的老宝贝，
　　你听我唱歌，
　　你的小心肝！
　　老夫少妻也相恋，
　　好似葛藤紧相缠。
　　让我陪你去坐船，
　　双双去游神崎川，
　　老爷跳舞多好看，
　　身穿花衣衫，
　　头戴花藤冠，
　　舞态风流惹我魂儿牵，
　　一潭死水陡然起波澜。
　　吉野初濑花正红，
　　怎比妹妹脸好看？
　　足利尊氏大合男，
　　怎比老爷的威风鲜，
　　将军刀插满洲地，
　　还要饮马黄河边……
　　“哈！哈！哈！”一个男人的笑声从门里传了出来。
　　歌声停了，舞蹈住了，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宇佐美君来了吗？快进来吧。”
　　拉门开了，几个头挽高髻身穿和服的歌舞伎们，有的提着尺八，有的拿着三弦，有的抱着手鼓，低首弯腰退出门来，走了。
　　宇佐美听见传唤，赶忙脱去马靴，跨进拉门。他见榻榻米草垫上摆着一张红木小几，几上面摆着酒菜，一个身材矮小却很肥胖的老头儿穿大礼和服，端坐在小几后面。这个人就是关东军司令官兼驻满洲大使菱刈隆。他肥头大耳，眼镜片后的一对小眼睛炯炯有神。鼻下一撮人丹胡，显得威风凛凛。
　　宇佐美规规矩矩地向菱刈隆敬了个军礼，然后恭恭敬敬地问道：“司令官阁下，晚上好。”
　　“好。坐下吧。”菱刈隆说。
　　宇佐美不敢落坐，又不敢抗命，只好拘谨地跪在小几前。
　　“我知道你来半天了。你听她们的歌唱得怎么样啊？”
　　“报告司令官阁下，她们唱的是地歌（日本京都地方歌谣），很有京都味道，特别是那歌词……”宇佐美停话不说，微笑着看望着自己的上司。
　　“男女唱和，无非是情歌艳词而已。”菱刈隆漫不经心地说道。
　　“卑职以为其中的典故用得既深且新，寓意深远哪！”
　　“噢，说说看。”菱刈隆对宇佐美的话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满脸堆笑地望着他。
　　宇佐美很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才学，便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恭维的腔调，滔滔不绝地宣讲起来：
　　“自古美女爱少年，而歌中的小妹妹却爱的是足利尊氏和丰臣秀吉这样的老头子，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是威慑皇权的武将！
　　我国在南北朝内乱时，受控制于镰仓幕府的后醍醐天皇发生倒慕运动，惨遭失败，被幕府武士捕获，流放于隐崎。流放中，天皇在樱花树杆上刻下了‘天莫空勾践，时非无范蠡’两句诗，他愿学中国战国时代的越王勾践为谋取皇权而卧薪尝胆，希望有范蠡那样的谋士来辅佐他。后来，这位日本的‘勾践’果然在一群范蠡的谋臣辅佐下推翻了幕府，回到了京都。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三年，后醍醐天皇又被新的武士首领足利尊氏赶出了京都。
　　再说那位丰臣秀吉将军，乃是我国安桃山时代的武将，因为辅佐皇室有功，被天皇封为太政大臣，那是宫廷中最高的官职了。一五八五年天皇驾崩，丰臣秀吉将军摄政，叫做关白，可他自称太合。六年后才让位给他的义子秀次。由此可见，武功能安邦定国，武将是国家栋梁，刀枪是皇冠的保证，所以，老将军也就是小美女崇拜的偶像了。”
　　“宇佐美君晓谕歌词，精通历史，真是博学多才之儒将，来，喝下这杯酒。”
　　菱刈隆显得谦和爱才，亲自斟满一杯酒，双手送到宇佐美的面前。
　　“多谢司令垂爱！”宇佐美受宠若惊，低头接杯，转过身去，将酒饮下。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菱刈隆知道宇佐美深夜来访的目的，谈论完歌词，喝完美酒，才扯到正题。
　　宇佐美立即报告道：“卑职代表阁下去宫内府提抗议，事情办得还算顺利。那康德皇帝惊慌失措。迎接王爷的宴会不欢而散。我想，这一回他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不过，也有些不自量力之徒，引起了不应该有的麻烦……”
　　“什么麻烦？”菱刈隆一惊，问道。
　　“还是在火车站闹事那个霍殿阁，他先在宫门前拦车挡路，接着又在金殿上替君受罚，最后竟然让护军动枪威逼。我们借司令的虎威，他们还是俯首帖耳了。”宇佐美把情势说得十分险恶严重，仿佛他是一位敢下火海刀山的独胆英雄。
　　“那个霍殿阁呢？”
　　“让我给抓来了！”宇佐美得意地说道。
　　“什么？你把霍殿阁抓来了？”菱刈隆的那对小眼睛瞪得老大，惊疑地问道。
　　“是呀，您不是说过，要当事人赔礼道歉吗？”宇佐美解释道，“卑职以为，如果将康德皇帝比作越王勾践，那么霍殿阁就势范蠡式的人物，护军就是范蠡的左右手。这个人武艺高强，身居帝师要职，又敢和皇军作对，实在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心腹大患哪！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要慑服康德皇帝，必须除掉他的霍老师，要瓦解护军队伍，也必须除掉他们的霍武官！”
　　“你的意思是……”菱刈隆询问道。
　　宇佐美眼里闪着凶光，恶狠狠地说道：“请司令官下道命令，立即杀死霍殿阁！”
　　“你真不愧是个军人！哈哈哈……”菱刈隆大笑起来。
　　宇佐美以为自己的毒计得了上司的赏识，竟忘乎所以，站起身来，对拉门外的卫兵命令道：“传达司令官命令，立即处死霍殿阁！”
　　“八嘎亚路！”菱刈隆陡然变脸，骂了一声，忽地站了起来，
　　伸手又给宇佐美一记耳光。
　　“哈咿！”宇佐美被打骂得晕头转向，扑通一声跪在菱刈隆脚下。
　　“我说你不愧是军人，是因为你知道用铁血政策来对付自己的敌人。可是一名好的军人，不但会实行暴力，会使用军刀，还要学会运用智谋。不能用简单的手段去对付复杂的中国人。你的历史知识很渊博，我很欣赏，可是你的地理常识却很贫乏，让人遗憾。举个例子，由咱们国的横滨出发要去西半球的美国旧金山，你以为应该往西走，事实上你错了，应该往东走。一直向东，过了南鸟岛跨过国际日期变更线，再往东，就不是东，而是西了。所以，有个大人物说过：‘物极必反’，‘真理再向前一步就是谬误’，这叫哲学，是人人都必须遵守的规律。而你的错误正是过于认真而缺乏策略，才导致好心办了错事。”
　　“司令官真是远见卓识，一番宏论，卑职聆听受益、茅塞顿开。”宇佐美忍着疼痛，尽量选择美好的字眼来恭维自己的顶头上司。
　　“我们抓住火车站事件大做文章，军部的策略应该是两手：一手要打，一手要拉。要让康德皇帝知道皇军的厉害，也要他感激我们的恩德。中国老百姓有句俗话说得很形象，比喻也很恰当，那就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所以，你应该向皇帝秘密地提出抗议，而不要惊动他的臣民，以免暴露我们的面目，引起不应该有的骚乱。”
　　“卑职明白了！”宇佐美不住地点头称是。
　　“至于除掉霍殿阁，瓦解护军，这是咱们最后的目的，你的见解是正确的。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则要讲究手段，选择时机。你搞当众逮捕，秘密杀戮，做法事错误的。看来，你的工作……”菱刈隆说道这里停了一下，看了宇佐美一眼，决断地说：“你的工作位置适合在前线，我应该考虑合适的人选接替你在帝宫的工作。”
　　宇佐美听到这话，像是当头挨了一棒，脑袋嗡的一声，冷汗从额头上流了下来。他知道派他到前线去意味着什么，不是重用而是处罚，不是建功而是送死。可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明知去死也要无条件地接受，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挺起胸膛，声音沙哑地说道：“宇佐美服从司令官的安排。”
　　菱刈隆走到宇佐美的面前，伸出长着绒毛的大手，拍着他的肩头，换上了和善的面孔和亲切的腔调说道：“军人的前途在战场上，好好干，你现在还是中佐，我决定提升你为大佐。”
　　“多谢司令官栽培。”宇佐美淡淡地回答道，语气中没有丝毫感情。因为他已经看破了菱刈隆对他的真实态度，对他也在实行“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的策略。
　　他行了个军礼，默默地退出了方格拉门。
　　宇佐美走出小楼之后，一个戴着金丝腿眼镜、身穿西服的日本青年来到菱刈隆的拉门前，报告一声，走了进去。
　　“中岛君，有事吗？”菱刈隆向那青年人问道。
　　“报告司令官，满洲国外交大臣张燕卿有急事求见。”中岛比多吉答道。
　　“什么？”
　　“代表康德皇帝前来交涉霍殿阁被逮一事。”
　　菱刈隆沉吟了一下，对中岛比多吉说道：“霍殿阁来到司令部是一种误会，我们一定放他回去。请张大臣放心好了。还有，你打发走张燕卿后，将霍殿阁请到前楼办公室见我。”
　　“是。”中岛比多吉应声退了出去。
　　菱刈隆叫来侍女给他更衣。他脱去和服，换上军装，佩戴勋章，跨上战刀，在卫兵们的护卫下向军部大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