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守宫门支车推车 进殿堂揽过受过
当佟济熙睁开眼睛的时候,小汽车已经驶入了宫内府的大门。他爬下汽车,却见醇亲王爷载沣和护军战士安然无恙,这可把他闹糊涂了。
霍殿阁跳下汽车,对他神秘地笑了笑,用下巴颏一指勤民殿,佟济熙才注意到溥仪和婉容从殿门迎了出来。
佟济熙赶紧退到了后边。
载沣见到了儿子,激动得热泪盈眶。但儿子毕竟是尊统于一的皇上,在皇上面前,无论是谁,一律都是臣属。他慌忙跪下,怆然高呼一句:“臣叩见皇上!”便要磕头参拜。
溥仪赶忙上前一步,俯身拉去载沣,口气温和地说道:“王爷免礼!”
载沣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
婉容移步上前,向载沣行了个蹲安,嘴里轻声唱诺道:“奴才给王爷请安了。”
载沣微笑颔首,权作还礼。
溥仪走到佟济熙和霍殿阁面前,笑吟吟地说道:“车站上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接驾有功,赏二位共进晚宴,为王爷接风洗尘。再通知护军大厨房,晚餐做粳米干饭,外加四个荤菜,开两坛绍兴老酒。”
“谢皇上!”佟济熙和霍殿阁齐声说道。
当溥仪转过身去,陪着父亲弟妹走进勤民殿之后,佟济熙把霍殿阁拉到僻静的杨树荫下,恳求地问道:“霍武官,车站前的枪声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是早就说过,为了迎接王爷,日本人要鸣枪致敬嘛!”霍殿阁嬉笑着说。
“护军怎么也开枪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那就算咱们回敬吧。”
“这样会把事情闹大的。”佟济熙忧心忡忡地说道。
“护军要不对空鸣枪警告他们,事情早就闹大了。恐怕你和我早就被小鬼抓进阴曹地府去了。”霍殿阁回想起车站前那一幕悲剧,气得浑身颤抖,说话的声音也大了。
霍庆云跑步过来,向佟济熙敬个军礼,说道:“佟处长,护军还有什么任务?”
“通知大家赶紧擦拭武器,把弹药补齐。”佟济熙命令道。
“告诉大家,晚餐皇上赏干饭,有酒肉,站岗的不许贪杯误事,无岗的也不许酒后滋事。让大家当心,今晚我替佟处长查岗。”霍殿阁对侄儿说道。
佟济熙被霍殿阁的忠心感动了。
晚上七点多钟,夜幕垂临,宫内府电灯照耀,烛光闪烁,迎接载沣的家宴在宴会厅举行。溥仪和婉容左掌上首,载沣左掌儿子旁边。大厅里乐队奏着流行乐曲。满洲国的大臣、清王朝的遗老,皇族本家的弟侄们济济一堂,他们说说笑笑,频频举杯,祝王爷吉祥如意,祝皇上王寿无疆。霍殿阁和佟济熙并肩坐在靠门的八仙桌前,也跟着举杯祝贺,但他们不苟言笑,各自想着心事。
“霍武官,我心里总是突突地跳,真怕今天的事惹出麻烦来。”佟济熙低声说道。
“平安接来王爷,圆满回复圣命,咱们就算完成了任务。不会有什么麻烦事的。你这是身体虚弱,故而胆战心惊。来,喝一杯,暖暖身子压压惊。”
霍殿阁给佟济熙斟了一杯酒。他嘴上这样说这,心里也明白,掌劈车站界碑、枪镇满铁社员,日本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佟济熙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霍福泰端着一盘点心走到桌前,笑着说:“佟处长、二伯,这点心是王爷从北京给上边带来的。说是仿膳房的小杂什。上边说你们二位不爱吃西餐,特地赏给你们的。”
霍福泰说完,将点心放在桌上。
“小三,替我谢谢皇上。”霍殿阁说道。
“是。”霍福泰应声去了。
“佟处长,这面包抹黄油太腻人,这杂什饽饽又太甜了,我吃不惯,你替我吃吧,我替你去查岗。”
霍殿阁起身离开了酒桌。
七月的夜晚是闷热的,大地蒸腾着热气,树木蔫垂着叶片,疲乏地伫立在房前。躲在宫墙缝隙里的蛐蛐,大概难耐暑夜的苦闷,发出一阵阵哀鸣。
霍殿阁解开衣扣,敞开襟怀,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好像把胸中的闷气全都吐了出来,心里轻松了许多。
他从勤民殿转到怀远楼,从嘉乐殿来到膳茶房,仔细检查了各处的明岗暗哨,最后走进同德门旁的警卫室。
担任大门警卫的乔万鹏见师父进来,刚忙站了起来。
“今晚皇上赏饭,你吃过了吗?”霍殿阁关心地问道。
乔万鹏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空饭盆,笑着说:“庆云师弟给我送来了一大盆,全都叫我造光了。”
“吃饱了吗?”
“一盆饭菜也只能算打个尖,垫个底,要说吃饱,大鼻子他爹,差老鼻子啦。”
乔万鹏今天多吃了些饭菜,心里高兴,说话也俏皮了,还嘿嘿地笑了起来。
霍殿阁紧皱眉头,心里很不是滋味。自从日本人占了东北四省,人勤粮丰的松辽平原被糟蹋得民不聊生,田园荒芜。特别是去年颁布了《日满经济国家统制根本大纲》以来,用刺刀强制农民进行“粮谷出荷”,用马棒限制居民实行“粮食配给”,人们吃糠咽菜吞橡子面,勒着裤带过日子。身在帝宫的护军经常吃的饭菜是高粱米粥,萝卜咸菜。这对从事繁重的军事训练和有着巨大体力消耗的习武之人来说已经不算是优待了。这次皇上恩赏粳米干饭、荤菜老酒,乔万鹏虽然没有吃饱,却心满意足,怎么不叫人心酸呢?
“你去喝点酒,再吃些饭,争取弄个半饱。这大门,我替你把了。”霍殿阁拍着乔万鹏的肩头说道。
“谢谢师父。”乔万鹏乐得抱拳作揖,拎着大饭盆跑出去了。
霍殿阁把椅子搬到屋外,放在大铁门旁边,背着灯光坐下来,从腰间拔出长烟管旱烟袋,拧上一锅蛟河烟,吱吱啦啦地吸了起来。
烟袋锅的红火一闪一闪的,招来了无数的小咬虫蛾在面前乱舞,恼得霍殿阁心烦意乱。他吸完一袋烟,正起身进屋,突然,大门外传来马达声,一辆小汽车亮着刺眼的车灯,风驰电掣般向宫门内驶来。
“停车!”霍殿阁喊了一声,并伸手示意。
小汽车急忙刹住。
“哪儿的车?什么事?”霍殿阁走近车门询问。
“关东军司令部的车。本人奉司令长官、驻满大使、关东州长官菱刈隆大将命令,来向贵国皇帝递交备忘录。”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从车内传了出来。
霍殿阁探头向车内看去,不禁大吃一惊,车内坐的竟是宇佐美。
“顾问先生,请您下车。‘外车不进宫内’,这是宫内府的规矩,你是知道的。”霍殿阁按捺着满腔怒火,口气平静地说道。
“宫内府的规矩只配管中国人。开车!”宇佐美白了霍殿阁一眼,对司机命令道。
霍殿阁见这个日本人如此横行霸道,小汽车就要从他的眼皮底下耀武扬威地驶进院去,早已积满胸膛的怒火一下子迸发出来。他将身一侧,两脚叉开,站稳马步,腰肢下蹲,双臂前伸,两手抓住了汽车的后桥,暗运清气,以意导气,使气纯养归根,化作千斤神力于两臂之上,一声怒吼:“你给我停车!”,腰杆一挺,双手往上一提,这推动小汽车前进的两个后轮便离开了地面,任凭它如何旋转,也寸步难移了。
霍殿阁用左手提车,右手拉过门旁的坐椅,塞到后桥下面,坐椅不高不矮,正好把汽车支垫起来。
霍殿阁拍了拍双手,走到车门前对宇佐美说道:“顾问先生,你的汽车出了毛病,我替你支垫起来,你还是安步当车,走着去见皇上吧。”
宇佐美和司机从小汽车里爬了出来,见车被支起,气得暴跳如雷,但又无可奈何。两人用日语哇啦了几句,就动手去抬车撤椅,尽管他两个人使出吃奶拉屎的劲来,汽车还是纹丝未动,坐椅严严实实地压在车桥下面。
宇佐美向霍殿阁冷笑了一声,从车内拿出黑皮包,头也不回地向勤民殿走去。
“喂,宫内府的规矩:车停大门外。请你们到门外等着吧。”霍殿阁对司机说道。
日本司机看着支起来的汽车,为难地摊开了双手。
霍殿阁走到车后,哈腰下蹲,两手抓住后桥,用力往上一托,小汽车便抬了起来。他用一只手撤出坐椅,便迈开虎步,一汽车前轮为轴,一招“懒驴推磨”,把车头转了一百八十度大弯,然后紧走几步,像推个小孩车似的将汽车推出大门外,轻轻放在路边上。
日本司机被霍殿阁这一连串的动作吓得目瞪口呆,半天才醒过腔来,伸出了大拇指。
霍殿阁没有理他,哗啦一声,将大铁门关上,然后又坐在椅子上抽起烟来。
刚抽完一袋烟,直接按从侍从处方向跑来三条身影,霍殿阁定睛一看,原来是霍庆云、霍福泰和乔万鹏。
霍福泰跑到眼前,气喘吁吁地说道:“二伯,不好了!关东军说护军进入火车站是武装挑衅,向上边提出了抗议,并要求当事人赔礼道歉。上步大怒,叫我找你,可能要问罪吧!”
霍殿阁及皱眉头,拼命咬着烟管,没有回答,他在思索着其中的奥秘。
“不能炒豆大家吃,炸锅一人担。要说当事人,我们护军人人都是。师父,我去把弟兄们集合起来,带上家什,集体去赔礼。”乔万鹏打着饱嗝,喷着酒气,瞪着红红的大眼睛,忿忿不平地吼叫道。
俗话说:“打骡子惊马”。日本在车站问题上大作文章,与护军纠缠,其真正的目的是想警告皇上。皇上有过,臣当代受才是。霍殿阁想到这里,对乔万鹏说道:
“不准胡来。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用不着你们。黑子,告诉弟兄们睡觉。”
霍殿阁说完,磕打磕打烟袋,迈步朝勤民殿走去。
住在宫内府的四名日本宪兵挎刀插枪地站在殿角,勤民殿内气氛沉闷而阴森。窗户紧闭着,又拉上了墨绿色天鹅绒窗帘,一丝夜风也透不进来,憋得人喘不上气。昏暗的电灯发着惨白的光芒,光环里照着三个各具姿态的人物。
坐在高背椅上的溥仪面带愠色,目光呆滞。站在他身边的宇佐美,手提军帽,臂夹皮包,昂首挺胸,二目含威,一脸傲气。跪在地毯上的佟济熙低头垂手,汗透衣衫。
霍殿阁整了整衣帽,大步走到溥仪面前,行个军礼,说道:“皇上找我有事吗?”
“今天让你们去车站接王爷,你们怎么和满铁社员发生武装冲突?”溥仪质问道。
“这都是因为……”佟济熙抬起头来,不服气地瞟了宇佐美一眼,想分辨一下。
“别说了!”溥仪怒吼道:“如今日本驻满洲大使馆向我提出抗议,还要当事人赔礼道歉,这都是你们干的好事!”
“臣,有罪……”佟济熙赶忙低下了头。
宇佐美洋洋得意地站在那里,嘴角挂上了胜利者的笑纹。
“回禀皇上,在车站上劈界碑的是我,砸铁门的是我,授意护军鸣枪的还是我。这些罪过都与佟处长无关,要赔礼道歉由我去,要责打杀罚冲我来。”霍殿阁向溥仪说完,转过身来,对宇佐美说道:“顾问先生,你想怎么处置我,请便吧。”
宇佐美眼里闪着凶光,冷冷地干笑了两声,说道:“好汉做事好汉当,霍武官真是有骨气。好,我今天成全你,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宇佐美向溥仪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欲走。
促成这种局面,溥仪心如油煎。护军是他派出去的,所谓的武装冲突完全是由日本人造成的,怎么能把责任推给自己的武术老师呢?他站了起来,声音颤抖地对宇佐美说道:“顾问官阁下,贵国对待冲突是以大使馆的名义出现的,我看此事还是通过外交途径来解决,想满洲国的政府官员出面较好,霍殿阁只是侍从武官没有行政职务,不宜去赔礼道歉。”
霍殿阁心里明白,皇上在寻找借口,企图将他保释下来。一股暖流涌上他的心头,眼睛也湿润了。
宇佐美并步买溥仪的帐,他举止斯文、口气强硬地说:“陛下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本人只想再提醒一句,我们要的是当事人,而不是什么政府官员。”
溥仪碰了一个软钉子,身为一国之君的金面被卷了回来,他愕然了,心中不寒而栗,颓丧地跌坐在高背椅上。
“你们送送霍武官。”宇佐美向殿角的日本宪兵命令道。
“哈咿!”四个宪兵齐声答应,拔出了手枪,站到霍殿阁的左右。
佟济熙见状,吓得惨叫一声,昏倒在地。
溥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霍殿阁微笑着,从腰带上拔下长烟管,拧上一锅蛟河烟,衔在嘴里,划火点燃,吐了一口烟雾,才迈着稳健的四方步,镇静地向殿门外走去。
宇佐美得意洋洋地跟在后面,刚走出殿门,他便收敛了笑容,停下了脚步。
原来有两队护军手端这机枪,正满脸怒气地站在他的对面。
“你,你们要干什么?”宇佐美吓得连中国话都说不流利了。
护军战士并不回答,仍然端枪逼视着。
霍殿阁拿下嘴里的烟袋,对护军战士怒吼道:“这是皇上的事,你们谁也不准胡来,闪开道路,让我们走。”
“二叔!”站在队伍里的霍庆云喊道。
“师父!”乔万鹏和一部分护军喊道。
霍殿阁听得出,只要他使一个眼色,护军们便会蜂拥而上,收拾掉日本官兵,解救出自己。可是他知道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诉诸武力很可能被日本人找到借口,对护军采取更大的行动。他走到护军队伍面前,眼里闪动着沉静的光亮,满怀激情地说道:“你们对我的关怀,使我很受感动,我谢谢大家了。不过,请你们放心,我会很快回来的。”
护军战士都被霍殿阁的凛然正气感动了,木然地站在院子中,不知如何是好,都用眼睛飘着霍庆云。
霍庆云抹了一把泪水,呜咽地说道:“也好,那就让我们送你去。”
“不,你们要留下,好好保护皇上。”霍殿阁制止道。
霍庆云收起手枪,不情愿地退后一步。
护军战士见状,也放下手中的枪支,向后退去,闪开了道路。
霍殿阁昂头挺胸,大步向前走去。
宇佐美和宪兵们慌忙跟上。
霍庆云见二叔被押出宫内府,心中又气又恨。他对众战士说道:“你们都回去,我去见皇上!”说完,转身跑进了勤民殿。
跌坐在高背椅上的溥仪,眼睁睁瞅着自己的武术老师被日本人带走君临天下的威仪被日本人一扫而光,自尊心、虚荣心都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一股不可言状的怒火从心中升起,烧得他脸色铁青,脖筋暴鼓,浑身颤抖。
霍庆云跑步进来,扑通一声跪到他的面前,声泪俱下地哀求道:“皇上,你可要为我二叔做主啊!”说完,伏在地上磕起头来。
溥仪赶忙站起身,上前搀扶起霍庆云,满怀感情地说道:“景星,我知道秀亭师是李代桃僵、替我受过,我马上派人去办交涉,一定把霍老师救回来!你放心好了。”
“谢皇上。”霍庆云鞠躬致谢,退到一旁。
这时,吓得昏倒在地的佟济熙异径管呢醒来,他跪爬几步,来到溥仪脚下,磕头赔罪:“臣罪该万死。”
溥仪的一腔怒火,满腹委屈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他一把揪起佟济熙,一字一板地说道:“你身为警卫处长,枉食皇家俸禄,大事当头,畏首畏尾,真是个胆小如鼠的废材!你去找外交大臣,把霍老师给我要回来。要不回来他,你休想再来见我!”
溥仪用力一推,将佟济熙摔出老远。
“臣这就去办。”佟济熙转过身来,又磕了一个头,才跌跌撞撞地退出了勤民殿。
“景星,王爷那边的宴席还没有散,你去喝一杯吧。”溥仪热情地对霍庆云说道。
“皇上,弟兄们都在等着我教把式呢。谢谢皇上了。”霍庆云向溥仪距离、鞠了一躬,也走了。
迎接醇亲王载沣的宴会还在进行着,可是日本人又提抗议又抓人,溥仪已经难提雅兴,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迈着沉重的双腿回“寝宫”睡觉去了。
宴会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