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行古礼掌拍铁桩 赴家宴醉打“牤牛”
这一天,溥仪终于等来了。
一九三三年十月,关东军司令官菱刈隆正式通知说,日本政府承认他为满洲帝国皇帝。又经过五个月的筹备,选定在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举行当皇帝的登极大典。
溥仪重登“九五”的梦终于实现了。他欣喜若狂,派人到北京从荣惠太妃手里取来一件光绪皇帝穿过的龙袍。为了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溥仪又决定在登极之日先行告天即位古礼。
三月一日清晨,寒风凛冽,阴云密布,天降瑞雪。一支庞大的车队由长春东郊的宫内府出发,穿过炊烟晨雾弥漫的市区,向西郊的杏花村驶去。
车队前面,扇形排开八辆摩托车。摩托车后事霍庆云带领几名护军坐着的一辆浅红色的敞篷汽车,这车又称为净街车,是向人们宣告皇帝出巡,闲人应该回避了。在净街车的后面是那辆紫红色卡德那牌御用轿车。溥仪穿着明黄色缂丝绸上绣彩龙出海图案的朝袍,头戴宝石顶紫貂皇冠,脖子上挂着串珠,神奇十足地坐在轿车后面座位上。他的左右坐着两名陪乘武官,一名是侍从武官长张海鹏,另一名是侍卫处长工藤铁三郎。霍殿阁作为武官兼帝师也荣幸陪乘,端坐在司机旁边。御车后面是政府大员们的车队,再往后便是来宾和随从的帆布篷车。车队的最后便是宫内府护军乘坐的八辆大卡车,近三百名护军穿着崭新的军装,身挎匣子枪,手提机关枪,笔直地站在卡车上,显得威风凛凛,英气勃勃。
市区大街上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察宪兵都面向外站着。街面上的店铺关门停业,临街的住户闭户回避,路上断绝行人,只有祭天的皇帝臣民,一路车水马龙,浩浩荡荡,到达了杏花村。
早已恭候在这里的前清遗老和满洲新贵们见皇上的御车驶到,便按着清朝旧礼,跪地接驾。
陪祀官是国务总理大臣郑孝胥,他上前一步打开车门,伸手搀出了溥仪。张海鹏、工藤铁三郎和霍殿阁也随后下车,站在溥仪的身后。
溥仪抬头望望天空,天空灰暗,太阳隐在阴云里不肯出来。片片清雪随风飘落下来,在他发热的脸上融化了。他缩回脸看见面前是一片约有四十多亩地的园林,栽着许多杏树,树林中间是小河沟,沟的下游是个池塘,已经冰封雪盖了。沿着池塘有一条环塘小路,通向村西三间草房和村北的一座茅亭。他的面前有一顶用红黄两色帆布搭成的八角幔帐,固定幔帐用的八根铁桩呈现八卦图形。幔帐的正南方有一座用石块土坯搭制的坛场,坛场分高低两层,有一条黄沙铺成的甬路直通坛顶。这座茅茨土阶白雪覆盖,冷眼一看,倒像汉白玉雕一般。溥仪知道那是他告天的祭坛,同先皇祭天的北京天坛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呀!
“请皇上起驾升帐吧。”郑孝胥手指幔帐,向溥仪说道。
溥仪在前引、后扈簇拥下,走进了八卦红黄幔帐里。
霍殿阁没有走进帐内,他围着幔帐查看一番。
“霍武官,你在看什么?”站在帐帘前的侍从武官长张海鹏问道。
“皇上登极,平安顺利是第一重要的,今日风大,我看看固定幔帐的铁桩牢不牢。”霍殿阁答道。
“是呀,今天的一切都会被人认为是天意。不过请你放心,听说这八根铁桩是日本工兵用八磅铁锤砸进冻土里的,是万无一失。”张海鹏说道。
老天也像故意作弄这帮卖国求荣的昏君奸臣似的,从西北方向刮来一阵狂风,这风在幔帐外面打了个旋儿,呼的一声,把幔帐西北面的三根铁桩拔了起来,幔帐被狂风吹起了一角,冷风吹进了幔帐内,正在洗手准备祭天的溥仪吓得一哆嗦,头上的皇冠已被刮落在地,像个皮球似的,滚出帐外,停在霍殿阁的脚下。
霍殿阁俯身拾起皇冠,双手献给溥仪。然后跑到幔帐角按在地上,左手抓过一个铁桩,用右手掌当铁锤,啪啪地打起铁桩来。
这阵狂风,吹起幔帐,吹掉皇冠,吹得祭天的君臣们晕头转向,惊慌失措。因为今天是皇上登极的大喜日子,按照奉天承运的说法,登极是符合天意,老天爷会保佑皇业永固。而这阵妖风作怪,人们心里都像塞进铅铁石块,沉甸甸的,凉冰冰的。天怒人怨,帝位难保,一条不祥的阴影笼罩在心头。
幸好站出武师霍殿阁,他拾起皇冠,拉下幔帐的壮举已惊得众人目瞪口呆,此刻他又拿过铁桩,以掌作锤,打起桩来。那二尺多长的铁桩,啪啪啪三掌就打进了冻土里。三根铁桩只用了九巴掌,幔帐就牢牢地钉在地上,更让人鼓目吐舌了。
溥仪重又在幔帐内坐下,他眉头紧蹙,嘴唇紧闭,脸色像天色一样灰冷。陪祀官员和贴身随侍们都明白他的心情,吓得屏息低头,呆立在侧。
幔帐内寂静得像座坟墓,只听见帐外的狂风吹过树林在呼呼作响。
帐帘一挑,郑孝胥手拿一张红纸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他向溥仪鞠了一躬,柔声和气地说道:“今天是皇上大喜的日子,苏龛不才,愿献诗一首。”
溥仪知道郑孝胥好卖弄才气,每逢大事必有记诗,今天狂风没有吹散他的雅兴,不知又有什么诗句。
郑孝胥不等溥仪恩准,手捧红纸,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一龙腾飞惊天公,八极归辅镇狂风。
两座高台三百载,先祖泪雪见后清。
郑孝胥把溥仪看做腾飞惊天的真龙巧妙地把练八极拳的霍武师徒手打铁桩镇狂风的武事比喻成八方归顺臣服威震邪恶的政局。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建都赫图阿拉,称汗时筑过一个祭天高台,创建前清三百年,如今杏花村又筑高台,人称末代皇帝的溥仪有重创后清伟业,先祖在天有灵,必将热泪化雪,降瑞人间。
溥仪深知诗意,郑孝胥将他比太祖,他的心里甜滋滋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也泛起了红光。
另一名陪祀官张景惠见溥仪转忧为喜,也趁机上前献殷勤,说道:“皇上,风过天晴,天爷儿露出笑脸来了。”
溥仪抬头望望帐外,见风果然小了,天空晴亮多了,太阳像个白球挂在东天上。
“天晴者,上天见大清也。皇上光复大清,太阳都露出笑脸,这正是上天的感应啊!”郑孝胥随风转舵,大发宏论。
“皇上,太阳在天之东,满洲在国之东,祖宗发祥之地,皇上今又登极,外有友善亲邦相助,内有文臣武将相辅,再加上风过天晴,正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全,皇帝伟业、地久天长啊!”
张景惠也借题发挥,向溥仪大拍马屁。
这两位陪祀官一唱一和,居然把溥仪恭维得眉开眼笑,欣欣然而带喜色了。
主祀官宫廷秘书长胡嗣瑗不愿再听这些虚伪的吹捧,他对站在门旁的霍殿阁大声说道:“霍武官,通知护军警戒,吉时已到,皇上就要登坛祭天了。”
“是。”霍殿阁应声去了。
溥仪并没有立即起身,他望着霍殿阁的背影想起了一件事。为了庆贺登极,昨天晚上他传来一个班子唱戏,点了全部《杨家将》,老令公一门忠烈保大宋的故事启发了他。要想保住自己的皇位,他多么需要千万个杨继业似的忠勇武将啊!霍殿阁不就是这千万忠勇武将中的一员吗?
当溥仪在众陪祀官簇拥下走向祭天坛,敬献帛、玉、爵、牲,恭行三跪九叩大礼之际,霍殿阁正远远地站在村西的街道上,看路旁那块记述杏花村始末的石碑呢!
霍殿阁陪同溥仪从杏花村回来,没有参加在勤民楼举行的皇上登极大典,而是坐在帝宫铁门后面的一所平房里和担任门卫的徒弟乔万鹏唠闲磕去了。到了中午,溥仪赐宴文武官员,霍殿阁也没有去吃喝。
到了晚上,帝宫内灯火辉煌,到处是欢声笑语,溥仪举行家宴,皇后婉容,几位格格,在宫中的弟侄及北京来的宗室济济一堂,特聘霍殿阁出席。兴安省省长凌升因为儿子和溥仪的四妹订了婚也被邀请在座。
“秀亭师,今日祭天你立了大功,来,喝一杯。福泰,给你二伯敬酒。”溥仪满面红光,手举酒杯说道。
霍福泰是霍殿阁的本家侄子,最近从沧州小集来新京投奔二伯,霍殿阁把他安排在护军当兵。溥仪见他人小机灵,又是忠诚老实的霍门之后,便把他选在身边做了贴心随侍。
霍福泰听皇上传旨,赶紧走过去给霍殿阁斟满酒。
“我不胜酒力……”霍殿阁站起来,推诿地说。
“霍武官,这是皇上赏的御酒,不能不喝呀。再说你今天立了大功,庆功酒要喝他个一醉方休才对呀!”凌升着,自己动手斟满了一杯。
“皇命难违,盛情难却,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皇上、省长、各位请。”霍殿阁说罢,举杯在手。
酒席之后,霍殿阁有些醉了,他头晕目眩,步履艰难。刚要告退,溥仪把他叫住说:“凌省长带来两位蒙古摔跤能手,我想留下当护军,秀亭师替我考考他们。”
“我今天多喝了几杯,有些醉了……”
“俗话说,借酒生力嘛!我们蒙古人在比武之前都要喝酒的。霍武官乃是武术大家,何不乘酒兴演练拳脚,让我们开开眼界呢!”凌升说得唾沫翻飞。
“醉态乖丑,我怕君前失仪呀!”霍殿阁宛然相辞。
“哎,今日是我喜日,只奖不罚,秀亭师尽兴练吧。”溥仪发出了恩赦令。
“好吧。”霍殿阁只好答应。
“请力士进来。”凌升对随侍说道。
随侍推开房门,从门外走进两位头戴毡帽,身穿棉袍,腰系布带,脚穿皮靴的蒙古壮汉。这两个人身高体壮,虎背熊腰,面色黝黑,往房中间一站,俨然似两座黑铁塔。他俩在那达慕大会上摔倒全蒙古各旗摔跤能手,并列冠军。最后唾沫竟跟牤牛比赛,居然各摔倒了一头牤牛,又荣获了“大牤牛”、“二牤牛”的绰号。
“今晚皇上高兴,要看看你们的真功夫,请霍武官陪你们练两趟。拿酒来!”凌升说道。
霍福泰双手托盘,端着三只碗走过来,他对霍殿阁一使眼色,霍殿阁会意,伸手拿起左边一碗。
“大牤牛”、“二牤牛”端起另外两碗。
三人一饮而尽。
“大牤牛”、“二牤牛”喝干了酒后,解带宽衣,露出了长长的胸毛和健肉胳臂,开始涮身扭腰,劳动筋骨。
霍殿阁将碗一放,开架亮式,练了一趟“金刚八式”,然后脚步踉跄,身影摇晃,如醉汉耍酒疯,口内哼哈不已,先用掌打自己胸腹胃脘,后用拳击打自己气海丹田,直打得胸腹鼓胀,咚咚有声。他往两个蒙古大力士中间一站,说声:“打吧!”
这两条“牤牛”真不客气,圆瞪牛眼,吼声如牛,四只大拳头雨点般朝霍殿阁打来。
霍殿阁见两条“牤牛”打来,并步接拳用招,身如足气皮胎,任凭二人击来打去。他跌跌撞撞,晃晃悠悠,可是不管怎么挨打,步法似乱非乱,身形欲倒非倒。他手成杯状,如同吕洞宾瑶池把盏;头摇身晃,恰似李太白酒后吟诗。两条“牤牛”打了半个时辰,仍然没有打倒霍殿阁,自己却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成了蠢笨之牛了。
原来霍殿阁见蒙古力士身强体壮,量难力敌,欲胜则必智取,于是便采用以柔克刚战术。哼哈自打,练的乃是八极拳的气口功,此功也称打“气口”,功夫练成,胸腹充气如鼓,能以软化硬,不怕对手打击,所以又称为“钢肚功”。再说霍福泰给他的那一碗并不是酒,而是一碗矿泉水,霍殿阁饮后心胸清凉,周身舒服。但他将计就计,佯醉装疯,施展醉拳跌、扑、闪、撞技法,借力打力,以逸待劳,消耗对方体力。他见两条“牤牛”锐气已过,精疲力竭,该是他转守为攻之时了。于是,他借挨打之力,用了一招“韩湘子独卧石床”,倒在地上,毫不动弹,如同酒醉后酣然大睡一样。
两条“牤牛”不知是计,见霍殿阁长睡不起,忍不住了,便一齐扑来。“大牤牛”伸手抱脚,“小牤牛”挥拳打头。霍殿阁猛地侧身一滚,头部躲开“小牤牛”的拳头,同时横起一脚,正好踹在“大牤牛”的小腿七寸骨上。“大牤牛”站脚不稳,往后连退几步,咚地一声跌坐在地。霍殿阁挺身跳起,正好站在“小牤牛”身后,一伸手抓住他的腰带,使一招“铁拐偷锅”,横里一带。“小牤牛”也“嗖”被霍殿阁甩了出去,摔倒在凌升的脚下。
“好!”厅里顿时响起一阵狂涛般的掌声。
霍殿阁走过来,伸出双手去拉这两位蒙古大力士,可是这两位大力士俯在地上向他叩头不已,怎么也拉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