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保逊帝白河偷渡 过险关黑夜击灯
转眼已是一九三一年的初冬了。十一月十日那天下了第一场大雪,但雪没能站住,被潮湿的海风吹化了。道路是泥泞的。霍殿阁跋涉在泥水之中,陪伴着皇后从劝业场珠宝店回到了静园。
霍庆云从会客厅里跑出来,说:“二叔,皇上请您!”
霍殿阁跟着霍庆云来到正厅,只见溥仪在大厅踱步,几个亲信随侍恭立在一旁。
“皇上,我回来了。”霍殿阁说道。
“霍老师,我正等着你呢!”溥仪急忙上前,拉着霍殿阁的手说:“快坐下谈。”
霍殿阁也不拘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溥仪对其他人挥了挥手,霍庆云等退了出去。这时,溥仪才压低声音说道:“霍老师,有件机密大事告诉你,我今晚要离开天津去满洲。”
“去那儿干什么?”霍殿阁问道。
“日本人请我去满洲建国做皇上啊!”溥仪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一提起日本人,霍殿阁便想到了岩田爱之助的黑枪和吉田忠太郎的炸弹,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沉吟了半晌,才说道:“皇上,日本人能靠得住吗?”
“靠得住。再说,满洲有遗老旧臣和三千万子民盼我去主持大计。”
霍殿阁见溥仪踌躇满志,心中一团烈火的样子,他不想浇冷水,便说道:“那让我跟你去,一路好有个照应。”
“不用了,一切都安排好了。”溥仪口气坚决地说道:“让庆云跟我走,你留下来照看眷属,过些日子你护送皇后区满洲。”
“好吧,请皇上放心,我一定保护好皇后。”霍殿阁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个礼,声音哽咽地说道:“我祝皇上一路平安!”
夜幕降临了,街上亮起了路灯,霍庆云按事先的安排和溥仪并肩坐在小汽车里,悄悄地驶出了静园。守在静园大门外的吉田忠太郎驱车跟在了后面。
因为近日天津发生骚乱事件,日本租界和邻近的中国管区整天戒严,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偶尔能遇到小股的巡逻警和路口的日本哨兵。
溥仪的汽车来到十字街口,从铁丝网后面蹿出几个持枪的日本官兵拦住去路。一个军曹看车内坐着中国人,便用手枪逼着溥仪,怒吼道:“下车!检查!”
“小心走火!”霍庆云一把夺下了军曹的手枪,掉转枪口逼住了他。
日本兵见状大惊,端枪瞄准了霍庆云和溥仪。
尾随在后的小汽车也驶到了十字路口,吉田忠太郎从车门探出身来说道:“他们是司令部请来的客人,收枪放行。”
“请你出示证件。”军曹向吉田伸出了手。
“这是香椎司令官签发的特别通行证。”吉田从口袋里掏出了证件,在军曹的面前晃了晃。
军曹向吉田敬个军礼,委屈地说:“他们下了我的枪……”
“请把枪还给他吧。”吉田忠太郎对霍庆云说道。
霍庆云怕有意外,熟练地退出了弹夹,将枪壳子还给了军曹。
军曹退到路边,士兵们闪开了道路。
溥仪和吉田的汽车顺利地通过了一道道岗哨关卡来到了预定地点,一家日本饭店——敷岛料理店。
“请各位更衣!”
早已等候在这里的日本军官手指着桌上的几件黄色大衣和几顶硬舌军帽说。
听到这命令式的口气,溥仪迟疑了一下,但他知道目前的处境,还是顺从地穿衣戴帽,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标准的日本军官了。
霍庆云见溥仪穿戴完毕,也只好改扮了一下。
“请皇帝陛下乘坐军车。”吉田忠太郎见几个中国人都改扮完毕,便对溥仪说道。
溥仪没有回答,默默地跟在吉田身后走出了料理店。
一辆草绿色帆布篷的军车停在店前,车前挂着白底红日的日本国旗。
大家登上了军车,车子开始动了。这部军车在街道路口都畅行无阻,很快就驶上了白河岸边的公路。在沿河公路上疾驶了一阵,便停在一个码头上。
吉田忠太郎和霍庆云将溥仪搀下了军车。
溥仪望了望四周,惊慌地说:“这不是日本租界吧?”
“这是英租界,一样安全的,请皇帝陛下放心好了。”
溥仪在吉田和霍庆云的扶持下,在码头的水泥地面上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只没有灯光的小汽船面前。
“请陛下登船,过些天我再护送陛下的亲属。再见,祝陛下一帆风顺。”吉田忠太郎与溥仪握手告别。
“再见!”溥仪说完,由霍庆云搀扶着登上了小汽船。
溥仪钻进了船舱,看见了郑孝胥、郑垂父子如约候在里面,还有他的日本侍卫官工藤铁三郎等,他慌乱的心情才平稳下来。
船长西长次郎和军曹诹访绩见过溥仪,汽船便开航了。
汽船离开码头,电灯亮了。溥仪靠着舷窗仰坐着,眺望着河中的渔火和岸边的灯光,心中不胜感慨。白天的白河他曾到过多次,他巡幸过东北海军毕庶澄的炮舰,中国水兵高呼“皇上万岁!”他参观过日本海军蒲田的驱逐舰。日本将校曾为他列队致敬。那时他曾幻想过,白河将是他未来奔向海洋彼岸,寻找复辟外援的通天河。如今他真地有航行在这条河上,而航向是满洲,向着皇位,这怎么不叫他心旷神怡呢?
正当溥仪浮想联翩,得意忘形之时,霍庆云来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道:“皇上,我到甲板上转了转,船上有十名士兵,船头堆了沙袋,两舷立了钢板……”
“这些都是安全措施。”溥仪听到霍庆云的汇报,高兴地说。
“可是,咱们的座舱后面藏有一大桶汽油和一箱炸药,这是非常危险的。”
霍庆云的发现象一瓢冷水,把溥仪刚刚提起的热情浇得一干二净,他像被切断了神经一样,目瞪口呆,木雕泥塑般地坐在那里。
郑垂又来火上浇油,插话道:“外国租界过去了,前面就是军粮城,有中国军队守着呢!”溥仪一听这话,脸吓得如同一张白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了下来。霍庆云再看船里的郑孝胥和其他日本宪兵,全部都板着面孔,一声不响地坐着。
寂静的夜晚,深重的沉默。只有船底发动机嗡嗡地轰鸣声和舷后的螺旋桨哗哗的击水声。
大家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一分一秒地熬过了两个小时。
突然,从海岸上射来了一束探照灯光罩住了小汽船。同时,岸上传来一声吆喝:“停船!”
溥仪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偷渡遇上了麻烦。
军曹诹访绩发出命令,舱里的日本士兵提着枪跑上了甲板,跪伏在沙袋后面,端着三八大盖枪,时刻准备射击。
“船长,怎么办?”霍庆云急切地问。
西长次郎没有回答霍庆云的问话,对着舵手发出了口令:“减速!靠岸!船上熄灯!”
船舱里漆黑一片,溥仪如坠深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好像在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发动机的轰鸣声减弱了,汽船的航速减慢了,船头转向灯楼,向海岸靠去。
“船长,不能靠岸,我们不能去送死。”
“要想死里逃生,唯一的办法,是打灭探照灯!”西长次郎两眼前视,喃喃说道。
“让我来试试。”诹访绩举起了手枪。
西长次郎用手压住了诹访绩的枪管,提醒道:“别忘了,咱们伪装的是货船!”
诹访绩懊丧地收起了手枪。
汽船已驶近了灯楼,快要靠岸了。
“船长,请你命令船转向加速,我来干掉探照灯。”霍庆云对西长次郎说罢,甩掉军衣军帽,用手在舱门上抓了一把,转身钻到船头上。
探照灯紧紧罩住了霍庆云,强烈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霍庆云侧身站好,抬起左臂遮挡住刺眼的灯光,只见他右手一扬,一团白光从手里飞出,直奔灯楼,“啪”地一声探照灯被击灭,水面上顿时一片漆黑。
“左满舵,全速前进!”船长西长次郎发出了口令。
发动机轰然鸣响,航速骤然加快,汽船像跳起来似的一挺身,在水面上划了个弧形,掠岸而过,向前逃去。
岸上人声大哗,枪声大作,子弹像雨点般倾泻过来,打在船舷的钢板上当当作响。
“不准还击!”军曹诹访绩命令士兵。
飞驶的汽船渐渐地把喊声和枪声抛在了后面。
过了一会,舱里电灯亮了,船长钻进来向溥仪报告到:“恭喜皇帝陛下,穿过了封锁线,平安无事了。”
溥仪从惊呆中醒过来,木然地回答:“知道了。”
军曹和士兵们钻进了船舱。他们拿出了酱汤、咸白菜和樱花酒,有说有笑,大吃大嚼起来,好像庆贺这次冒险偷渡的胜利。
郑孝胥也活跃起来,他先向溥仪恭维地说:“皇上真是洪福齐天,能逢凶化吉,看来此行不虚了。”他转过身,对霍庆云说道:“霍武士真是胸有赤胆,身怀绝技。一个张手哑雷居然能隔河水而击灭灯火,乃是奇才奇技也!”
霍庆云淡淡说道:“哪有什么张手哑雷,我抛出的是挂在舱门上的一把锁头。”
众人哄笑起来。
霍庆云没有笑,他望着舷窗外漆黑的夜空,想着座舱后面的汽油桶和炸药箱,心里如塞铅装石,沉得让人难受啊?